傷-KIZ/KIDS- 第二章

我家住在小鎮郊外,那是窮人聚居的地區。說是家,其實不過是個窩棚而已。夏天比外面熱,冬天卻比外面還冷,即使待在被子里也會凍得半死。各家房子之間沒什麼象樣的路,一遇到乾燥的天氣,路上揚起的塵埃就會「唰啦唰啦」撲到窗框上。

生滿鐵鏽的三輪車橫躺在路上—一一個多月前它就翻倒在路邊了,但至今沒有一個人願意收拾。三歲上下的小男孩穿了條短褲,蹲在路旁用石子寫寫畫畫。肥胖的大媽穿了件內衣、頭上裹著毛巾,氣定神閑地在路上踱步。這地方好象總是飄著一股惡臭,路過的人都會皺起眉頭。因為從小就住在這裡,我不是很清楚那究竟是怎樣一種氣味。

不上學的日子,我很討厭呆在家裡。我總是和朝人在街上閑逛。我們自由自在地穿行於一條條稱為「巷子」的小巷裡,鑽進任何建築物的空隙。我們一邊想著「這裡應該有路吧」,一邊開心地在巷子里散步。

那裡有一個髒兮兮的公園,幾乎沒什麼人來遊玩,我們常常在那裡消磨時間。游具只有鞦韆和蹺蹺板,上面覆蓋著厚厚的一層鐵鏽。周圍雜草叢生,仔細看,還能看到散落的碎啤酒瓶。還有小混混們留下的塗鴉痕迹,和被棄置的鐵絲網的零星碎片。公園的角落裡堆了小山一樣高的車胎,中間積滿雨水,開始漸漸腐爛。

一個星期天,我和朝人坐在公園的鞦韆上,一個年輕的母親帶著她的孩子從眼前走過。我的視線不自覺得跟著他們——母子倆手牽著手,看起來一臉幸福地走著。

突然,小孩絆了一跤,膝蓋流出血來,他大哭起來。母親用溫柔的聲音哄小孩別哭,但沒有用。

朝人站了起來。

「別去管他!」我喊了一聲。但他不理會我,朝那對母子走去。

他站到哭個不停的孩子身邊,憐愛地撫摸著他的頭。我知道,這個瞬間,孩子的傷口轉移到了他自己身上。孩子的膝蓋一片血污,看不出傷是否癒合。朝人穿著長褲,看不到膝蓋,但我能想像到那下面的皮膚一定已經裂開。

在轉移傷口的同時,痛楚也被一同轉移。孩子膝蓋的痛苦一下子消失,他奇蹟般地停止了哭泣。

他的母親好像知道是我們使孩子停止了哭泣。

「多虧你們了。一定要好好謝謝你們才行。」

她說要請我們吃冰淇淋。

在學校回家的路上有一家看起來很美味的冰淇淋店。我和朝人都沒有零花錢,只能透過窗玻璃向裡面眺望。所以,在那一天,我真的相信有神的存在。

那家店裝飾得很漂亮。店裡面有設有圓形的桌椅,供客人吃冰淇淋。我們透過玻璃眺望著各種各樣的冰淇淋,它們都裝在一個水桶一樣的容器里。

叫什麼樣的冰淇淋?對我們來說,這就像人生的一個分歧點,令我們猶豫了許久。經過一番苦惱,我們終於將決定告訴了女店員。帶著孩子的母親替我們付了錢,與我們揮手告別,隨後走出了店門。

這家店的女店員在孩子們中間很有名氣。她像那些花粉過敏的人們一樣,總是戴著一個大大的白色四角口罩。

她從不摘下口罩,孩子們雖然有點害怕,但對她的真面目又臆測紛紛。

我們終於第一次從近處看到她,確實戴著一個四方形的大口罩。不過和這個比起來,還是我們的冰淇淋更加重要。

我們在店裡吃了起來。我幾乎一下子就把它幹掉了,朝人為了趕上我拚命地吃,但還是慢了很多。

為了打發時間,我臉貼著玻璃杯,向一排排桶裝冰淇淋看去。那個帶著大口罩的女店員藏著眉頭,正從對面側看著我。注意看的話,可以隱隱窺見口罩裡頭嚴重燒傷的痕迹。

「喂!」

我試著去搭訕。她眉頭一揚,好像吃了一驚。

「冰淇淋當天賣不完的話怎麼處理?扔了?還是留到第二天?如果好幾天都賣不掉不就不新鮮了?」

「嗯,是啊……」

她不知所措地點點頭。

「這樣的話,不如給我們吧!」

我懇求他。

「不行。」

「啊,是嗎。」

這時朝人終於吃完了。我對著她的背說:

「再見了,志保。」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名牌上寫著啊。」

她的胸前掛著「SHIHO」的名牌。

「你會讀羅馬拼音?」

「別把我當傻瓜。」

我說完,志保看著我,微微一笑。雖然帶著口罩,卻十分可愛。

「看你們的表現吧,也許可以把剩下的冰淇淋給你們。」

志保說完讓我們打掃衛生。雖然她只是在這裡打工,但我們打掃完後,她還是把賣不掉的冰淇淋給了我們。

我們只是兩個不懂事的孩子,誰給我們東西吃,我們就會像小狗一樣被馴得服服貼貼。很快,我們就喜歡上了志保。

那天以後,我們每天都去志保店裡幫她忙,作為報酬,她會把剩下的冰淇淋給我們。

志保很溫柔,對於我們這樣的孩子,她會很認真地傾聽我們講話。大大的口罩上有一對美麗的眼睛,一笑起來就眯得細細的。為了看到她的笑臉,我們經常編一些無聊的小故事。

朝人自從和我交往以來,也一點一點地開始和特殊班上的同學講話。當然,他也會和治保聊天。我想這是個好兆頭。

每次都幫別人承擔傷痛,朝人身上的傷口不斷增加。翻開長長的袖子,可以看到雪白的皮膚上留著許多傷口,有的正在癒合,有的結成了疤。為了看看他肚子的狀況,我試著掀開他的衣服,不料他卻奮力抵抗。看著他狼狽的樣子,我一時間不知所措。他決不會在別人面前脫下衣服。

傷口增加對朝人來說並不是件好事,我竭力勸說他不要再使用這種奇怪的能力。

一天,我們到冰淇淋屋的櫃檯前找志保聊天。店裡開著空調,特別舒服。店長很討厭我們這些髒兮兮的小毛孩,總是把店交給志保打理,自己則跑去打彈子。

小個子的朝人站在前面,下巴擱在櫃檯上。

志保抓起他的手。

「朝人君,你的手受傷了?」

她關切地反覆問他「沒事吧」、「痛不痛」。

我之前並沒有察覺。大概是朝人來店裡前又幫誰治療了傷口。他每次把傷口轉移到自己身上後,總是任它流著血不去管它。

志保在衣服口袋裡摸索一番,取出女孩子們隨時帶在身邊的可愛創可貼,貼在朝人手上。她並不知道朝人擁有轉移傷口的超能力。

朝人兩眼泛光地看著創可貼,向志保道了謝。過了好幾天他都沒有把它剝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他時常珍視地看著它,看起來非常開心。

幾年前,學校里有個非常討厭的傢伙,個子很高,眼睛裡總是射出兩道惡狗般的凶光。他年紀比我大,總是和幾個朋友組成一個幫派。在走廊和路上和他們擦身而過時,必須要對這個以他為中心的幫派小心翼翼才行。那幫人很敵視我,好幾次我都覺得他們會用重東西從後面打我。

被敵視的理由我心裡有數。很久以前,那傢伙用父親的事捉弄我的時候,我狠狠地回敬了他幾句,還把他從學校二樓推了下去。

父親惹周圍所有人討厭,作為兒子的我也因此一同被人排斥,遭受那些壞心腸人的白眼。

但是,那傢伙從小學畢業後就再也沒出現過,這一帶也暫時安穩了些。

那時我正和朝人一起走在去志保店裡的路上。

我定睛一看,面前站著一個穿黑色學生制服的男子。是那個傢伙,他小學畢了業,現在是初中生了。和以前一樣,他還是一臉兇相,所以肯定不會搞錯。雖然上了初中,有關他的不好的傳言還是不絕於耳。

我假裝沒看見,想徑直從他身邊走過。但是不行。

當我從他身邊經過的瞬間,他小聲地說著關於我父母的壞話。於是我們吵了起來。

他大概從一開始就期待事情演變成這樣吧,還隨身藏著金屬擊球棒——不久前聽說他加入了棒球部,擊球動作很是漂亮。

那傢伙掄起球棒砸到我手腕上。骨頭斷了。

看到我痛苦的樣子,他滿意地眯起了雙眼。這時,一直在旁邊驚恐地注視著事態演變的朝人一下子變得面無表情。他的眼睛失去了焦點,以一種近乎空洞的表情跌跌撞撞地走到我跟前。他伸出小小的手,輕輕地摸了一下我的手。一刻都沒有猶豫。他將手腕強烈的痛楚一併吸收了去,與此同時,他的手腕發出了斷裂的聲音。他一直保持著空洞的表情,但分明又流露著對整件事的恐懼。

「朝人……?」

我驚慌失措地叫了一聲。但他好像什麼都沒聽到。

朝人搖搖晃晃地向手持球棒的中學生走去。站在那個子高大的傢伙旁邊,朝人看起來越發像一個小小的孩子。他輕輕地摸了下那個帶著疑問、雙眉緊蹙的傢伙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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