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七節

公寓的房東勒令他搬家,這是在事件結束後一星期,正好是除夕那天。

雖然已經平冤昭雪,但是周圍人看待明廣的視線依然很嚴厲。從死亡現場逃離長達兩個星期,這可不是一個有常識的人該做的。更何況他目擊了犯人行兇的過程,卻沒有向警察稟報。不管是公司的同事,還是周圍的鄰居,雖不做聲,卻都在默默責怪著明廣。明廣覺得被趕出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他因為恐懼而逃走,發現自己被懷疑就一直猶豫著是否出來作證,他是這麼跟警察解釋的。他將在阿滿的家裡藏著的事情隱藏了起來,只是說她是他的一個朋友。從車站逃離的兩星期,一直在四處轉悠,警察沒有對此表示懷疑。因為叫春美的女性已經招供,警察也不願多問。

從警局回來的路上他順便去了趟公司。正在工作的同事看到明廣後,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小聲議論著。他無視這些議論,直接向著辦公室走去。向上司遞了辭呈後就離開了。

他在向出口走去的時候與若木擦肩而過。明廣一直想著盡量不要和他碰面,看起來若木也是同樣的想法。兩人對視之後,他看起來很困惑。明廣低下頭來,他便立即躲到走廊的一端,一臉的恐怖。走過若木面前時,他就覺得若木或許還在懷疑著他吧。這也難怪,他在更衣室里說的話讓人很難忘卻。

他並不對辭職一事抱有抗拒。即使繼續工作下去,也會生活在松永年雄去世的陰影當中,根本沒法靜下心來。明廣不想忍受著人們不客氣的視線和背後的議論工作。

不過,他一想到自己辭職後公司里卻沒什麼可留戀的事物,就覺得挺悲哀。

除夕的午後,聽到房東要求他退租之後,他就向著阿滿家走去。

佳繪對他說,自從那天之後,阿滿就一直很失落,希望他去看看她,給她打打氣。

透過鐵絲網,明廣望著快要下山的太陽。在冰冷而透明的空氣當中,平時是綠色的鐵絲網被夕陽染成了黑色。在凍得發抖的明廣身邊,小孩子騎著自行車經過。

他想起了家裡人的事情。每當除夕那天,媽媽總是會買一堆蕎麥杯麵回家。今天應該也一樣吧。這讓他有了過年的感覺。

阿滿穿得厚厚的,輕輕咳嗽著說自己可能感冒了。她讓明廣坐在客廳的被爐處,自己則一如既往地蜷縮在暖爐前面,一臉悲傷地想著事情。

她似乎忘記了開燈,昏暗的家裡只有暖爐的黃色火焰。對於她來說,房間里的電燈本來就沒那麼重要,忘了也就忘了吧。明廣不打算提醒她這點,將手中拿著本來準備讀的就職情報志放到一邊。

窗外染上了濃濃的綠色,就好像漲滿潮的沙灘一樣,起居室很快也被悄無聲息的黑暗吞沒了。

車站處的熒光燈的光芒從窗戶鑽了進來,不過除此之外,屋裡的光明也只有暖爐的火光了。

她抱著膝蓋坐在暖爐前面。因為她是面朝暖爐,所以明廣只能看到她弓起的背。陰影落到她的背上,但輪廓卻染上了黃色的溫暖光芒。從搭在她肩部的長髮間,可以微微看到晃動著的火焰。

也許是在想著那個叫做春美的女人的事情吧。這一星期,她都是在這種狀態下度過的。她和佳繪兩人去警察局想要見到春美,但卻被趕了出來。

她一直在為春美哭泣,雖然沒有聲音,也看不到眼淚。不過單是看著她坐著時的背影,就能感受到她胸膛中積鬱的苦悶之情。或許她覺得,這樣可以分擔春美心中的痛苦吧。

明廣聽到了外面警報器的響聲,隨著電車的經過,聲音漸行漸遠,逐漸消失。

沒有讀就被擱到一邊的就職情報志被窗外照進的光照亮,就像在黑暗中漂浮著一樣。這讓他想起了在印刷公司工作時的事情。

自己到目前為止,一直採用了躲避與人接觸的生活方式。不管是和公司的同事,還是和班裡的同學,都沒有心靈相通。自己的心靈某處,總是對那些群聚在一起的人保持著輕蔑之情。自己也因此而被孤立,並且被深深傷害。

其實,自己有時候也不禁想要和大家在一起。在公司的吸煙處,或是在學校的教室里,和自己周圍的人們一起歡快地說著話。

他對周圍聚集在一起的人所抱有的輕蔑,其實也就是為了防止自己抱有加入他們的想法的一種手段。他之所以不跟他們說話,只是為了讓自己不為此而傷心,從而通過這種方式來保護自己。

不管是公司,還是教室,他都不認為這裡是自己的容身之地。心情自然不會太好,緊張和憋悶也就隨之而生。

向公司提出辭職的時候,自己一點也沒有猶豫。公司里既沒有難以別離的朋友,也沒有難以忘懷的事情。可以說,這裡幾乎沒有明廣這個人存在的痕迹!這實在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悲劇,可能以前的他不會去考慮這些,但現在不同。

十二月十日那天,明廣進入了這個家。

他躲避著從玄關出門的她,潛入了這個家中,坐在能夠看見車站的窗前。因為一直佔據心靈的殺意消失了,所以他的身上充滿了脫力感。不過同時,他身上也充滿了必須要將犯人找出來的決心。

不過,他之所以長時間一動不動,不出任何聲音的原因並不是因為要將犯人繩之以法的使命感,也不是害怕自己被無辜的罪行所逮捕。實際上,他只是感到害怕,害怕這個家的住戶發現自己的存在,然後大叫,並露出一臉的嫌惡。因此他極力地維持著姿態,不發出任何聲音。

自從中學以來,他已經很熟悉被陌生人否定的感覺了。但是如果她也用這樣的態度看他的話,他不知會有多麼絕望。他每次想像這樣的場景時都會不住地顫抖。不過實際上,變成這樣也絲毫不奇怪。

但是她沒有這麼做。即使意識到了他的存在,也默許了這件事。這是他在學校和職場上從沒有感受到過的。自己以前不管是在穿著制服學習的學校里,還是在穿著工作服工作的公司里,一直都感覺很不舒服。不管身處何方,手心都滿是汗水,緊張感揮之不去。他曾考慮過,自己到底要身處何方才會自在?但最終他明白了,重要的不是待在哪兒,而是這裡有沒有認可自己的人。

明廣發出聲音,阿滿轉過身來。她那幾乎沒怎麼曬過太陽的白色面頰暈染上了暖爐的黃色光芒。在黑暗的屋子裡,這部分就像浮起來了一樣。她的視線望向黑暗,但耳朵卻轉向明廣的方向,小心著不漏聽每一個字。

我被趕出公寓了。

他剛說完,她就指向了起居室的一角「那裡一直空著呢。」

她雖然非常笨拙,但確實是和他彼此認同的存在。而且在和她的交流中,他也漸漸發現,別人並不一定會傷害自己。

你一個人練習過在外面走嗎?

他問道。結果她沉默了,撅起嘴來。

「我當然有這個打算啦……」她俯下身,語氣沒什麼自信。

他盯著她的側臉,很明顯,她這幾天沒怎麼好好吃飯。和他藏在這裡的時候相比,臉頰瘦了很多。

稍微猶豫了一會兒,他決定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我想讓你變得精神一點,但是找不出這樣的辦法。

阿滿將低著的側臉轉向明廣。

究竟要說什麼話,才能減輕她心理的負擔呢?這一周,我一直在想這些。但是我始終想不出來,最後只能像今天一樣。

在重要的人面對困難和痛苦的時候,我卻找不到能夠安慰的話語。也不知道究竟應該如何幫助她。如果我是一個更會說話的人該有多好啊!因為我不常和人接觸,所以根本不知道怎麼安慰別人,真是讓人痛苦!

但是,我反覆想像著,明廣對阿滿說道。

現在還是冬天,寒冷的日子依然繼續著。但是再過不久,外面就會變暖,手腳也不會因為寒冷的空氣而凍僵。風兒吹送著公園裡的樹的新芽散發出的清香,然後長成綠色的葉子。那時候在明亮的日光下的你,一定可以不再畏懼,能夠一臉頑強地走著。

從我在這個房子里抱著膝蓋躲藏的時候,這個景象就一直浮現在我的腦中。

那將是多麼令人開心的一天啊!

所以,請不要再哭了。一起出去吧!去圖書館借一些點字書也好。一個人練習走路的話一開始可能會害怕,但是,如果有人在旁邊隨時準備好保護著你,就一定沒有問題的。

她閉上眼睛,深深地點下頭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