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節

起居室的牆壁上掛著一個時鐘,指針靜止著,似乎是電池沒電了。對於眼睛看不見的阿滿來說,這個時鐘並沒有什麼意義。即使想要用手指確認指針的位置,也會被透明的外殼擋住。所以現在這時鐘只是一個捨不得丟掉的裝飾品而已。

明廣坐在廚房的椅子上,看了看手錶,已經深夜十二點了。冰箱停止了震動,很快這附近就安靜了下來。只能隱隱約約聽到熒光燈的燈光輕微震動的聲音。

在他的面前有兩個超市的購物袋。這裡面裝著阿滿下午外出時買回來的東西。一個袋子擺在桌子上,因為裡面放滿了東西而顯得鼓鼓囊囊的,似乎從超市裡出來就一直沒被動過。另一個袋子從桌子上掉了下來,裡面的東西全都散亂了,也沒有人去整理它。燉菜用的麵粉糊和小盒的點心掉落在明廣的腳邊。

晚上相當冷,明廣呼出的氣體變成了白色。

明廣坐在椅子上,周圍雜亂不堪。他回想起了在印刷公司工作時的事情,這些事情如今竟離自己如此遙遠。自從他被警察追逐逃出公司以來,就好像過了好幾年一樣,雖然這只不過才過了兩個星期。

沒有自己的公司依然在運作著,說不定經營狀況還要比自己在的時候更好。就團隊協作這方面而言,自己在其中顯然不起積極的作用,可能只是在擾亂別人的步調。松永年雄比起自己要更擅長這種團隊協作的工作,明廣也並沒有得到其他同事的信任。每天上班的時候,他都會禮節性地跟同事們打招呼,互相點頭致意。但之後其他的同事之間寒暄的時候,臉上卻會浮現出與剛才不同的帶有明顯人情味的笑容,還會順便聊起昨晚幹了什麼之類的話題。

明廣經常從一邊看著這一幕,然後一個人默默地走向更衣室。就好像這些事跟自己沒有關係一樣。雖然他從以前開始就喜歡一個人工作,也能盡心儘力地做好面前的活。他經常看到正在工作的同事轉過身去,與其他同事聊起天來,而自己總是認為不說廢話能讓自己多干一些工作。

自己就這樣抗拒著與其他人扯上關係,雖說大家是在一所公司里一同工作的同事,彼此卻談不上信賴。對這些事情否定的結果,就是自己被孤立。如果能有一個人了解明廣,與其建立起微小的友情的話,他也會為被松永年雄攻擊的明廣說話吧。或許說,如果他能與同事們打成一片的話,根本就不會被欺負吧。

將與他人的聯繫悉數否定的自己是不是有點妄自尊大了呢?這些天他一直在思考這件事。看著如同植物一般生活著的阿滿,發現自己和她之間的距離在逐漸縮短,這讓他不禁反思起以前的生活態度。

阿滿為他做的燉菜是如此的溫暖,漸漸融化了他那顆只抱著否定他人的心。以前自己身邊有著同學和同事等各種各樣的人,而如今身邊只有這個叫阿滿的姑娘。難道自己真的做不到無視身邊的人而活下去嗎?一份溫熱的燉菜,讓明廣想了許多。

自從那晚以來,她就會為明廣做飯。直到兩人都坐在餐桌前開始用餐為止,她都會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明廣就座。每當看到這一幕,明廣都覺得自己遠離其他人的生活方式好像是一種錯誤。

從此以後,自己的生活方式是不是會發生改變呢?自己能否變成一個不必逃避與別人接觸的人呢?如果現在正被警察追逐,不得不隱藏在這座房子里的自己也能有這種未來的話,那該有多好啊。

他想要喝水,於是站了起來,卻不小心踢飛了散落在地板上的蘋果。這是阿滿在下午購物時買的東西之一。

下午時分,明廣正在洗手間里查看自己的鬍子。這時玄關處傳來了鑰匙插到鑰匙孔里的聲音。因為下午一個貌似是阿滿朋友的人帶她出去了,所以開門的極有可能是歸來的她。

玄關的窗戶上鑲嵌著格子狀的窗框,是那種可以橫著拉開的。玻璃是透明的,所以他可以透過玻璃看到玄關外面有兩個人的身影並排著,很有可能是阿滿和她的朋友。他立刻用極快的速度打開身邊的紙門,竄進這個房間,然後幾乎是在玄關的門打開的同時,將紙門拉上。

阿滿與朋友談過有關自己的事情嗎?如果談過的話那自己被看到也不要緊了。不過,這種可能性很低。

在玄關那裡,她們開始小聲吵架。聲音透過紙門傳到明廣的耳中。

好不容易挨到阿滿的朋友離去,明廣算好時間回到了起居室。但他卻沒有發現阿滿的身影。剛才他聽到了上樓梯的腳步聲,可能她回到了二樓了吧。

她將袋子直接扔進了廚房,袋子從桌子上掉下來,東西在冰冷的地板上散落著。看看她對袋子的處理方式,就很容易明白她當時有多麼傷心。

結果,到了凌晨,她依然沒有踏下一樓一步。

明廣撿起來被自己踢飛的蘋果,將其放到桌子上。

「外面什麼也沒有!」這是阿滿在與朋友吵架的時候嚷的,這句話現在還在明廣耳邊迴響著。她難道就要這樣在家裡度過一生嗎?雖說她只是個與自己不相干的外人,這一點從沒有變過。但此刻明廣不禁為她的決斷而感到惋惜。

她好像是無法一人外出的。如此說來,視覺障礙者是不可以獨自拄著手杖外出的嗎?但是不管怎麼說,與在家裡不同,獨自在外卻又什麼都看不見的話,的確會給人帶來極大的不安。

的確,外面會發生許多對自己造成傷害的事情。這樣看來,倒不如足不出戶地在家裡過完一生比較好吧。

想著想著,松永年雄的臉就浮現在腦中。一起在車站等候電車的時候,經過公司的吸煙區的時候,雖然明廣都會裝作不關心地望向別處,但握緊的手心裡竟全是汗。通過在印刷公司工作的一年半時間,明廣了解了松永年雄的人品。他總是傷害別人,然後將這種情形講給其他的同事聽來博得大家的好感。他談起自己對他人所作的事情時,就好像在談論英雄的行動一樣。明廣明白了,世上總有一些人是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直到松永生命的最後一刻,明廣都望著他。他也一直望著明廣,那目光簡直像在灼燒著明廣。隨著急行電車的轟鳴聲遠去,他的身體也隨著巨大鐵塊的離開而化為烏有。

結果,他還是沒能和松永年雄好好說話。自從迎新酒會之後,自己總是刻意避開他,然後自己就成為了被攻擊的目標。這期間他們從沒有什麼像樣的對話,他既沒有要求松永年雄停止這種行為,也沒有因為憤怒而和他吵架甚至打起來。

松永從站台上掉下那天的事情,明廣至今無法忘懷。就是他當時的決斷才導致自己現在的狀況。

那天早晨,明廣向檢票口的站員展示自己的月票之後就走進了站台。清晨的寒風凜冽,吹向小站的站台。不知是不是因為寒冷的關係,鐵路一側的綠色鐵絲網也褪色不少。

松永站在站台的一端,明廣向著他的背後走去。他穿著茶色的外套,越過他的肩頭,能看到他的吐息在空氣中化為白霧。

很快就到了急行電車經過的時間了,寒冷的空氣震動著,從遠處傳來過岔道時警報機高鳴的聲音。

明廣把手從口袋裡掏出來,走近他的背後。

慢慢地,他向著松永一點一點逼近,自己的手卻在不斷抖動著。在他面前的松永年雄完全沒有防備,也沒有發現自己正在他的背後。這點讓明廣感到恐懼。倒不如他突然轉過身來,然後因發現自己的行為而震怒,隨後兩人發生爭吵,自己因之而辭職比較好。雖說是這樣,但他還是什麼都沒有發現,一如既往地等待著電車的到來。

突然,某個聲音混在警報聲中響了起來——站在明廣面前的松永哼起了歌。是一首在明廣還是高中生的時候很流行的曲子,明廣的哥哥也曾經哼過這首曲子。

明廣的手停止了抖動。他也從自己手的情況中得知,自己並沒有一定要殺死松永的義務。

他的兩手無力地垂下,遠離了松永的脊背。他本來認為自己殺掉他是一種制裁或是正當防衛,但聽見他哼歌的瞬間,就明白了自己是錯誤的。此刻自己的行為,分明就是犯罪!

結果,自己沒有將松永年雄從站台上推下去,但如今卻成了被通緝的殺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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