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四節

過了幾天。

即使身處同一間屋子中,他也像躲在洞穴里的狐狸一樣。雖然彼此之間的牆壁變薄了,但是他還是儘力不發出聲音來。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涉足於阿滿的生活當中。如果自己做出什麼過分的舉動,她就會報警——他或許一直在擔心這個。

雖說僅此而已,但生活卻與以前大不相同了。每次阿滿做飯的時候,都會為他準備一份。就像父親還活著的時候一樣,她要準備兩個人的盤子,這也意味著他開始走進了她的生活當中。

煮好飯菜之後,阿滿便在桌前等待著他的到來。這段時間是最令人不安的,就好像怎麼等他都不會前來一樣。本來家中只有自己一人,就這樣靜靜地呆著,就好像還和往常一樣似的。

但是,在一片鴉雀無聲的黑暗當中,聽到他的腳步聲慢慢靠近,拉開椅子坐下的聲音,令阿滿覺得非常安心。就像知道這隻野貓還在自己家中而鬆了一口氣一樣。

吃飯的時候,兩人依舊一語不發。阿滿只能聽見從自己的正面的黑暗中傳來餐具碰撞的聲音。

再過一會,阿滿就能感受到他站起來的氣息,豎起耳朵來仔細聽,他的腳步聲在桌子周圍環繞著,然後消失在自己的背後。不鏽鋼餐具撞擊調理台的聲音傳來。緊接著,他的聲音就消失在起居室的遠端。

每回都如此,此外別無他物。在外人看來,這一定是一頓很無聊的飯吧。但對於阿滿來說,這就足夠驚險刺激了。

在洗餐具的時候,並不止是要洗自己的餐具,他接觸過的餐具也同樣存在著。這說明他並不是幽靈,除自己以外還有另外的人在自己家裡,她再次確認了這個事實。

除了為他準備飯之外,兩人並無其他接觸。阿滿依舊如同往常一樣生活著,在起居室里打盹打發時間。每當阿滿望向起居室的一角時,總能感受到他存在的波動。

兩人都清楚彼此存在的位置。但僅此而已,既不相互快樂地聊天,也不會相互激勵。但是如果阿滿再次陷入危險當中的話,他一定會一言不發地伸出援手吧。雖是一片寂靜的黑暗,卻包含著溫馨的氣氛。就像曾經發生的暖爐和砂鍋事件一樣,有人在一旁守護著自己,阿滿覺得安心了許多。不過,自己真的可以為這樣的事情而感到安心嗎?一定不能這麼想吧,否則就好像自己變弱了一樣。這種關係並不會長久持續,一直以來自己所作的每樣事,都可能會崩壞。或許,平時自己習以為常的每件事都會變得讓人感到悲傷,這樣有什麼意義呢?

到現在為止,阿滿一直與世隔絕。她除了佳繪,幾乎就沒什麼朋友。與春美也不過只是點頭之交。直到大石明廣來到這個家之前,她一直是獨自與黑暗為伍。

使她下定決心一人生活的,是在父親葬禮那天發生的事。

去年梅雨季節的時候,雨如同理所當然一樣下個不停。

葬禮儀式的準備都是由親戚們代勞的。那時候她的視覺障礙已經相當嚴重了,除了強光之外,她幾乎一丁點也看不到。

在充滿了線香味道的家中,她撫摸著裝著父親的木製棺材,心想著父親真的在裡面嗎。究竟有多少人來弔唁,她並不清楚,她只是正坐在父親身邊,旁邊是她的伯母。每當有人來拜訪時,伯母都會與其打招呼,阿滿也跟著低下頭。

從親戚們的談話聲中,她隱約能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反覆提及。大概是有關收養的話題吧。雖說自己已經成年了,但是讓眼睛看不見的人一個人生活的話,誰都會認為不放心吧。

她與這些親戚都不怎麼熟絡,可能葬禮之後,也不會再度來往吧。

然後,在葬禮正在進行的時候,離開座位的伯母走了回來,拉著阿滿的袖子,把她帶到沒人的地方,說道:「小滿,剛才我在屋子前面見到了你媽媽……」

此時阿滿的心臟幾乎快要停止跳動了!

伯母在離家很近的地方,看見了一個在雨中撐著傘的女人,她一直望向這邊。伯母有些在意,於是上前搭話。

可能是誰與她聯絡過了吧,但又覺得不知怎麼面對幾乎未曾謀面的女兒。伯母與她說了幾句話就進屋了,她囑託伯母不要將這件事告訴阿滿。

伯母不知如何是好,所以一直沉默不語。

「……我知道了。」勉強應付了一句,阿滿再次坐到父親的棺材前。

她從沒有想過能夠和母親再會。她一直都認為,與母親見不見面是一件無所謂的事,但現在她卻有些動搖。

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生活著的母親,對於自己來說是個無關緊要的存在。既不依戀,也不怨恨,畢竟自己連她的長相都不清楚,所以也談不上什麼感情了。

和父親一同生活的時候,她並沒有考慮過母親的事情。但是,父親現在已經不在了,這個時候自己才開始考慮起母親的事情,這讓她感覺自己有些卑鄙。因為這個,她不由得想像起失去視力與父親的女兒,被失散多年的母親收養的場景。就像要將這二十年的孤獨生活埋葬一樣,與母親約定好一起生活,簡直就像是在夢裡一樣。

阿滿用右手觸摸著父親的棺木,並為此道歉。母親大概已經回去了,恐怕從此以後都不會見面了吧。兩人的人生從此不會有任何交集。

「小滿,過來一下。」

伯母又在叫自己,阿滿站起來,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有人牽起了她的手,多半是伯母吧。

她將阿滿帶到起居室里,因為大家都在另一個房間里,所以這個房間里只有阿滿和伯母兩人。

她站在窗戶的正面,窗外是窸窣的雨聲,窗外濕潤的空氣帶著濡濕的草的味道,很清爽。

阿滿不明白伯母為什麼把她帶到這裡來,也不明白接下來要做些什麼,正當她想要詢問伯母的時候,她開始說話了。

「你看,就在那邊車站站台上,從正面就能看見你的母親站在那裡。」

這話就像一盆涼水一樣,將阿滿澆了個透心涼。

蕭瑟的雨聲,甚至令她忘記了葬禮還在舉行中。

她沒見過母親長什麼樣子,矗立在自己眼前的,不過是無窮的黑暗。但是就在離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生下自己的母親居然就在那裡。阿滿並不知道她的長相,或許這輩子也無從得知了。到目前為止,母親對於自己來說,不過只是一個沒有關係的外人。如果自己與她見面的話,想必自己也只是會冷淡地打個招呼吧。不過此刻,阿滿卻不由自主地大叫了起來。

「媽媽!媽媽!」阿滿為自己居然發出這麼大的呼叫聲而感到驚訝。但她還是用盡了全身的力量,雙手緊緊抓住窗框,不斷地大聲呼喊。

突然,伯母將手放在阿滿的肩膀上說了些什麼,但阿滿完全沒聽見。叫了許多聲之後,雖然這是不可能的,但阿滿居然彷彿看到了母親的身影一般。黑暗好像消失了一樣,在車站的站台上,站著一位穿著白襯衫的女人。周圍非常寂靜,往常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經散去。她聽見了阿滿的聲音,轉過頭來,揮揮手,臉上帶著安詳的笑容。

但電車進站的聲音,讓阿滿的視野回歸一片黑暗。電車的車體,將自己和母親分隔兩地。

自己所看到的東西就如同夢境一樣,只是單純的想像,並不是親眼所見。再說參加葬禮是不能穿白襯衫的,媽媽也不一定就站在那裡。所以說,即便自己向著空無一人的站台大叫,也不能知道她究竟會不會聽見。

但是,如果母親真的站在車站那裡的話,聽到聲音並回過頭……阿滿還是忍不住這麼想到。那個自己不知道長什麼樣子的女性會正望著自己的臉嗎,她會立刻認出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嗎,她真的知道這裡有一個苦苦呼喚著自己母親的孩子嗎?

不知何時,阿滿哭了出來,伯母在一邊安慰著她。自己真的與母親見過面了嗎?唯一能確認的是,那種骨肉分離的感覺確實縈繞在阿滿的心頭。她一時竟不知道是喜是悲,只是任憑眼淚默默地流淌。

那一天的晚上,她向親戚們告知了自己將一個人在這個家裡生活的事情。這是她在父親的房間里,一邊閱讀父親生前留下的點字紙,一邊作出的決定。

雖然有的人認為這太過勉強,但阿滿舉了很多一個人生活的盲人的例子。並且最重要的一點,是大部分親戚都不願意趟上這件麻煩事,所以自然不會強烈反對。從那天開始,父親也好母親也好,親屬之類的羈絆從自己身邊永久地消失了。本來阿滿就喜歡一人獨處,所以她反而很享受這種生活方式。

與其他人相處,不管是喜悅也好悲傷也好,這些感情最終總會因為分別而煙消雲散。這樣的生活反反覆復,實在是讓人疲憊不堪。那樣的話,一開始就一個人生活不是更好嗎?

從這以後,自己就過與世隔絕的生活吧。不管是未來還是其他人,都不去關心。閉上眼睛靜靜地呆著,只要能在黑暗當中暫時委身,等到自己的生命燃盡就好。再也沒有必要像葬禮那天那樣大聲喊叫了。不去做任何不必要的事情,四平八穩地過完自己的一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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