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第三節

紙上寫著令人費解的詞句。阿滿從左到右不斷地觸摸著,試圖探究出藏在字條上的奧秘。好不容易,阿滿才弄明白父親留下的信息,以及父親犯的有些可笑的錯誤。

雖說點字顧名思義就是用手指觸摸紙上突出的點,但是打點字是用點字筆在紙上挖洞,如此一來,為了寫出從左向右的句子,就需要從右向左打點字,然後把紙翻過來。但父親以為讀和寫是一樣的,從左到右打了點字。所以為了閱讀,就必須要把讀到的句子完全調轉過來才行。

父親製作的點字紙,阿滿全部細心地保管了起來。到父親去世為止,居然收集到了一大捆,每一張都飽含著父親對女兒深深的牽掛。這其中,寫著「了西東買去我」的字條成為了父親留給阿滿的獨一無二的遺物。

黑暗會永遠如影隨形地籠罩著自己,雖說這是個殘酷的現實,但阿滿卻並不覺得特別難受,反而感到黑暗很溫暖,就像一個只屬於自己的世界,將自己保護在其中。

在父親還健在的時候,阿滿就微微有著這種感覺。即使父親就呆在屋子裡,但是她看不到,那麼只要父親不出聲的話,那麼也就與阿滿獨自在家沒有區別了。只有聽到父親偶爾的清咳聲,才會意識到「啊,原來父親也在屋子裡。」。對於父親的存在與自己的生活相隔開,她感到很抱歉,也不免有些驚皇失措。或許就是這樣感受不到父親的存在,才使得自己慢慢地向著黑暗的深淵中滑落也說不定。

在父親已不在的今日,這一切都化作烏有。那幾本點字的書,也熟得幾乎不想再讀了。還留在這個家裡的,只有自己。

阿滿偶爾會與小學時就熟知的朋友二葉佳繪通通電話,也與她一起外出買些日用品,但與外界的聯繫也就僅此而已了。與任何人都不交談的日子居多,在不需要做掃除和洗衣服等家務的閑暇時候,她便躺在榻榻米上什麼都不做,就像胎兒一樣蜷著身子打發時間。「恐怕這個世界上正在發生著各種各樣的大事吧。」即使偶爾會這麼想,被黑暗包裹著的自己,也彷彿與這世上的一切都毫無關係一樣。

對於自己來說,家,和其中充斥著的黑暗,除了這些便別無他物,是個密不透風的世界。家就像雞蛋的蛋殼,黑暗就是蛋清,自己像蛋黃一樣被包裹在其中。雖然有些寂寞,但是讓人感到安心,如同自己被一塊柔軟的布包起來埋葬掉一樣。

只有聽到高速電車迅速駛過的聲音,她才會意識到「啊,原來自己依然身處日本啊。」家背面的車站是不停靠高速電車的,從地面傳來的電車高速駛動的聲音,也讓她意識到,自己並沒有死。

若眼前一直是一片遮天蔽日的黑暗,就會讓人更加清楚地回憶起以前的事情。特別是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那些令人愉悅的,例如自己在小學時解出了所有人都無從下手的困難問題這樣的事情,卻總是不會出現。

十年前,阿滿還是中學生的時候,有一次在走廊里,隱約發現大家都在偷看著自己,但當阿滿望向他們的時候,大家卻趕忙把視線移開,裝作什麼都沒看到一樣。但是,氣氛卻依然怪怪的。就在阿滿忐忑不安的時候,二葉佳繪從後面走來,從阿滿的背上撕下了什麼東西。原來,有人用膠帶在阿滿的制服背後貼上了一張用記號筆寫滿了難聽字眼的字條。

「這沒什麼的,前幾天我也被這樣捉弄過。」

佳繪皺著眉頭,將字條捲成一團。阿滿撓了撓頭,笑著點點頭。

這是每個人都會遇到的事情,沒有必要放在心上,阿滿如此對自己說道。

但是,和佳繪分開之後,自己還是回想起自己沒有發現被貼上字條,在走廊里不知所措的時候,周圍的人們露骨的笑聲,和那些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人的表情。

阿滿感到很害怕,於是在廁所里吐了。

一直以來她就沒什麼自信,一直在擔心著自己的外表到底有沒有讓人覺得可笑的地方。她是如此的缺乏自信,一旦教室中的某個角落爆發出了一陣笑聲,就會擔心自己是不是成為了他們的笑柄。教室里的桌子是以50cm的間隔來排放的,要在教室中行走,就必須在這樣的間隔間穿越。但是,請隔著桌子正聊得熱火朝天,且自己並不熟絡的同學讓出點空間來讓自己過去,這樣的話阿滿總是說不出口,所以她寧願繞遠路。其實只要稍微打個招呼就可以了,但就連這樣的事情她都做不到。

初高中時期,她總是避開老師和班中惹眼的同學們的注意,安靜地生活著。一直以來,都是竭盡全力,才能站在眾人面前的。在家以外的地方,即使只是散步,都會覺得渾身是傷痕。直到現在,只要想起來背上被貼上字條的事情,仍會覺得心如刀割一般。但是她告訴自己事情已經過去了,要忍耐。在外面的生活充滿了傷心的事情,但是,在她已失明的今日,如果不邁出家門,僅僅依靠保險金生活的話,那麼也就不會有擾亂自己心情的事情了不是嗎?

小時候,在白天一直懶洋洋地睡覺,醒來的時候周圍變得一片昏暗。那時,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被黑暗所包圍的話,一般應該是夜裡在床上睡覺,或是偶然經過黑暗的走廊那樣的時候。不管是哪種場合,例如電燈被關掉,或是置身於黑暗的地方,都是事前有心理準備的。但是,在白天睡著後醒來則不同——她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慌。說的更確切點,是對黑暗的恐懼。

黑暗對於小孩子來說,是再普通不過的恐懼對象了。將黑暗和妖怪混為一談,認為自己在黑暗中會看到不尋常的東西,即使是在家中也不奇怪。但現在,阿滿的周圍一直是黑暗的,在害怕妖怪之前,她還要先從時鐘的報時中弄明白現在是否是晚上,或者是詢問佳繪她周圍的情況。雖然還是對妖怪有些恐懼,但到了夜裡,即使意識到自己不需要,還是要像常人一樣打開電燈。

除此之外,當她在家裡的時候,黑暗就像毛毯一樣溫暖地包裹著自己。在屋裡的榻榻米上懶洋洋地躺著,身體在黑暗中蜷成一團,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呆著直到去世也未必不是一件樂事啊。身處黑暗之中,身體通過感受從窗戶中射入的陽光的冷暖,體會著時間的流逝,說不定不吃不喝就可以活過幾年。就這樣慢慢變老,直到大限將至,還是一如既往地躺著,用再祥和不過的方法離開這個人世吧。

就這樣靜靜地一直躺著,身上唯一活動著的東西是眼皮,全身每個細胞都放鬆開來,甚至都分不清是自己不願意動,還是失去了活動的能力。這種時候她就會想:「那麼,就這樣死掉吧。」聽著從廚房傳來的冰箱震動的聲音,她感覺就像家裡所有的東西正在慢慢腐爛一樣,真是活生生的地獄啊!家中的世界緩緩地下降,向著地底前進,就像是真的前往地獄一樣。

她站起身來,走到水池邊,用水杯接水,當感到馬上要注滿的時候就關掉龍頭,將杯中的水一飲而盡,然後向著冰箱走去。輕易放棄這種安詳的狀態,讓自己感到挺沒有面子。雖然一直以來都是半途而廢,但阿滿總是把責任推給冰箱的響聲——誰讓你響來著,害得我感到餓了。

對於像自己一樣孤身獨居的人們,社會也並非不關注。有一天,來家裡拜訪的警察也是其中之一。雖說是警察,但也只是對方這麼自稱,而阿滿相信他所說的話罷了。

玄關處門鈴發出的聲音,像在水面蕩漾著的波紋一般迅速擴散著,從黑暗之中冥冥傳來。阿滿家的玄關很少有人出現,但那人的出現,伴隨著音波,以玄關為中心向整個家擴散開來。

阿滿打開家門,聽到一個年輕男子打招呼的聲音。他自稱是派出所的巡警,但阿滿並不知道他是否穿著警察的制服。一開始他的聲音很嚴肅,但知道阿滿的視力有問題之後,那聲音就變得柔和起來,開始關心起阿滿的日常生活。

「吃飯和買東西什麼的,有需要我們幫助的就儘管說吧。」他親切地說道,「需要幫助的時候可以給我們派出所來電話。」

阿滿聽到他從懷裡拿出什麼的聲音,在黑暗之中,像是紙片一樣的東西交到了阿滿的手上。

「這是我們所的電話號碼。」他一邊說著,一邊進入主題。

「請問貴宅周圍發生過什麼可疑的事情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