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 第二章

女人自稱小雪,說她住在井底。我的孩子啊,你們了解這有多麼古怪嗎?在井底蓋房間,這我聞所未聞。楊楊米幾乎腐爛,一踏就往下沉。可能因為是井底,所以濕氣很重。房間的格局類似貧困的農家,如果沒有天花板上的洞穴,我可能會誤以為我闖進了農家枷而。

「你叫幸太郎嗎?」小雪的聲音婉約動人,聽著她的聲音,有種耳朵被濕布給蒙住的感覺。

「我聽到水井上面有聲音。好像有人到處在找你。」

小雪直盯著我看。我父親帶回家的每一個情婦都很美,但跟小雪相比,全都只能算是姿色普通。

「你幹嘛一直看我?」

「很少有人會來這裡。」

「我想也是吧。」

小雪遞出擰乾的手巾,我接過來,敷在腦袋的腫包上。

「我沒在鎮上看過你。」不知是否生病,小雪的嘴唇蒼白。

「我不能在外頭行走。」

因為這樣,所以膚色才這麼白皙嗎?可是洗過手巾的水桶水要倒到哪裡?就我看到的,房間里並沒有可以倒水的地方。而且追根究柢,這水是從哪裡汲來的?其他地方還有另一口水井嗎?牆上沒看到紙門或壁櫃,也沒有通往其他房間的出入口。這地方住起來多不方便啊——當時的我這麼心想。

「你怎麼會住在水井裡面?」

「我要住在哪裡,是我的自由。」

「嗯,是你的自由沒錯。」

天花板的洞穴灑下來的光,在我們談話當中漸漸地暗了下來,讓我知道外頭似乎入夜了。我仰望著天花板的圓洞,小雪在我不知不覺間取出了一盞倒了油的油盤燈。上頭已經點了火,房間被昏黃的火光照亮。

「這是從哪裡拿出來的?」

留意到時,水桶也在不知不覺間不見了。四張榻榻米大的房間里只鋪著一床被褥,並沒有可以藏桶子的地方。

「那些小事何必在意?」

「可是這裡怎麼會有那麼昂貴的東西?」

不管是油盤還是燈油都非常昂貴,一般人家是不會有的。

「是有人丟進水井的。」

真的嗎?

「倒是你,應該餓了吧?」

不知不覺間,小雪取出酒菜擺到我面前。剛才應該還沒有這些東西的。我感到不可思議,但端出來的料理很可口,所以我暫停了思考。小雪為我斟酒。她準備的菜肴每一樣都非常奵吃。我醉後興頭上來,引吭高歌,她也拍手應和。

好了,該回家了。我站起來,小雪立刻露出寂寞的表情。

「你要一起來嗎?」

她垂下頭去,看來是不行的。

「我會再來。」

「反正都是唬我的。」

「真的。我向你保證。這條手巾給我,我還想再敷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醉了,讓血液循環變得順暢,腫包感覺又熱又疼。我用濕手巾冷敷著它,動身回去。小雪不曉得從哪裡取出踏台,踩上去一看,手可以構到天花板的洞。我費了一番功夫才爬上天花板,然後用手指和腳尖勾住突出的地方,漸漸地就抓到訣竅了。

水井上吹著舒適的風,樹木沙沙作響著。我光腳走在夜路上,滿腦子都在想該怎麼向父親辯解。父親已經氣消了嗎?如果還沒有,就回水井來吧。我想著這些事。幸而父親喝了酒,心情變得不錯,回家以後,我也沒有挨罵。

從那天開始,我頻繁地前往有小雪等著我的水井。

我帶著糕點當禮物,前往樹林,下了水井。小雪總是由衷期待我的造訪,每次我從天花板的圓洞跳下去,她就放下心似地擁抱我。她好像孤單一個人住在井底,所以很寂寞吧。我要離開水井回去時,她都一臉不安,彷彿在擔心我再也不會回去了。

「這裡待起來真舒服。可是每次小便都得爬上水井,真不方便。」

我總是枕在小雪的膝上說。房間里沒有廁所,所以每次我要方便,都得上去樹林才行。

「你偶爾也出去外頭看看吧。稻田很美唷。今年是個豐收年。」

「不行,我不能離開水井。」

「放眼望去全是一片金燦,而且祭典馬上就快到了。」

小雪搖搖頭。即使我問她為何不能離開水井,她也顧左右面言他。我訝異她真是個神秘莫測的女人,但這一點也是小雪的魅力。

我頻繁地鬧失蹤,鎮上的人似乎都感到不可思議。以前總是混在一起喝酒賭博的朋友一看到我就問,「你最近都上哪去啦?」我想把水井和小雪的事當成自己的秘密,所以謊稱我是一個人散步去了。我和小雪衷心喜歡彼此。如果有時間去賭博,我寧願跟小雪一起關在小房間里消磨。

「我以前怎麼會跟人在那裡單啊雙的賭什麼錢呢真覺得以前的自己蟲透了。」

「這表示你長大了。」

小雪縫補著我破損的的衣物說。我靠坐在房間牆邊,對著她的全身看得出神。小雪總是一身白色的和服,頭髮烏黑亮麗,彷彿濡濕得發光。她做針線活的模樣優雅極了,令人百看不厭。

井底的小房間就像母親的肚子裡面,讓人安心。感覺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下我和小雪兩個人。

除夕那天,我帶著魚和酒前往水井。平常總是小雪不曉得從哪裡為我張羅吃的過來,但我想偶爾也該輪我請客。小雪非常高興,我們一起吃喝過年。吃著喝著,天花板的圓洞掉下白色的小顆粒來。外頭下了雪,雪花飄進井口,穿過長長的豎坑掉進房間里來了。

沒有多久,小雪開始啜泣起來。我沒有問她為何哭泣。因為我知道即使問她,她也不會回答我。我摟緊她,等她哭完。然後我納悶:這個女人究竟是什麼人呢?

愈是愛她,就愈想知道她的真實身分。可是我害怕聽到真相,而她也一定害怕被我知道真相,所以才會總是迴避這個話題吧。

「對了,幸太郎,你可以把上次借給你的手巾還給我嗎?」

「拿去敷腫包的手巾嗎?不過是條手巾罷了,扔了吧。手巾沒辦法像料理那樣,隨便變出一條新的來嗎?」

「那條手巾是特別的。」

「哦?怎麼說?」

「那是用我小時候穿的衣服裁開做成的。」

離開水井回家後,我尋找小雪的手巾。手巾拿回家後就不曉得被我扔在那裡,就這樣不知所蹤了。我找了很久,發現被家裡的女傭拿去當抹布,我痛罵了那人一頓,把手巾搶回來,洗乾淨晾乾,打算下次下水井的時候拿去給小雪。

仔細看看,手巾是難得一見的艾草色。我看著那條手巾,赫然想到了一件事。小雪說那條手巾是用她小時候的舊衣做成的。那麼只要去問問有沒有人知道艾草色的和服不就行了嗎?或許可以得到有關小雪的線索。

可是我很快就無法付諸行動了。因為那個時候,父親要我去相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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