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遠旅程的開始 第四章

隔天晚上,這回我一個人去了鎮上。當時我還沒有決定是否要把十四年前的命案兇手之事告訴小宮或官吏。

我前往即將打烊的和服店,聽說老闆去酒肆買醉了。我去到酒肆,就像打聽到的,老闆就在那裡。他一杯接著一杯,感覺無法隨意開口搭訕。我不著痕迹地向周圍的人打聽他的事。和服店是老闆一手經營起來的,但他年輕的時候是個莽漢,常為了酒錢向人勒索。

回到村子的路上,我走在兩側都是田地的道路,嗅到大地飄來的稻穗芳香。我一直在想和服店老闆的事。看到小刀時,他顯而易見地表現出慌亂的模樣。走到寺院前面時,我發現有人站在月光之中,是小宮。她的頭上插著孩子送給她的髮飾。她看到我,捏起鼻子說:

「師父,你渾身酒臭。」

「一點酒味罷了,就別計較了吧。」

小宮到廚房為我做飯。飯後她為我揉肩膀。

「今天怎麼這麼好?」

「我偶爾也很體貼的。」

這十四年來,對小宮而言,我就像她的父親,而我也把小宮當成自己的女兒看待。我年輕時也有過妻女,但兩人都生病過世了。我沒有告訴小宮,我死去的女兒也叫小宮。

「明天見。」小宮回去時我對她說。

「嗯,師父,明天見。」她向我行禮,身影逐漸遠去。

深夜時分,小宮的孩子來敲寺院的門。我問怎麼了,他擔憂地說明原委:

「娘說要去巡田地,結果一直沒有回來。」

我們前往鎮上。我走在才剛折回來不久的路上,愈來愈感到不安。我們會往鎮上去,是因為我們認為小宮應該在那裡。小宮失蹤前,小宮的孩子才剛把和服店老闆的事告訴了母親。

我們一邊趕路,我把十四年前發生的事告訴了小宮的孩子。我也告訴他,小宮沒有和任何人發生關係就懷了他。他的表情大部分都隱沒在黑暗當中。

抵達鎮上後,我們發現路人全都倉惶失措,嚇了一跳。官吏乘坐的馬匹發出震撼大地的聲響穿梭在人家之間。我們默默地察覺出事了。

和服店前聚集了許多人。我們豎耳聆聽人們的對話。事情發生在和服店老闆從酒肆回來的路上。老闆被人用割草的鐮刀割斷脖子殺害,路過的人看到一個女人逃走。女人身上寒酸的破爛衣物濺滿了血跡,而她似乎正朝我們的村子方向逃走。

官吏搜索城鎮近郊,也有一群人策馬往村子的方向奔去。我怔在原地,小宮的孩子把我拉到無人之處。他也一臉蒼白,但以堅強的語氣說了:

「如果娘往村子裡逃,那就說不過去了。她應該會跟我們擦身而過才是。」

如果沒有擦身而過,就表示小宮在途中離開道路了。那麼她是去了哪裡?這麼說來,連結鎮上與村子的道路偏遠處,有她父親的墓。

我們分開草叢深入,在溪流聲中聽見女人的歌聲。沒多久,我們來到寬闊的地方。這裡是十四年前兇案發生的地點。月光照耀著一個坐在倒木上的女人。女人面朝懸崖,只看得到背影,但頭上插著我看過的髮飾。

「娘。」跟在我身後走出叢林的小宮孩子喚道。女人停止歌唱,望向我們,露出悲傷的表情。她的胸口染得一片血紅。

「就是那個人。」

我的全身因駭怖而僵硬了。那天夜晚的小宮,表情凄美無比。

「娘,回家吧。」小宮的孩子朝她踏近一步。

小宮的手中握著鐮刀,刀上沾著血。她看了看我,說:「我都已經跟師父道別過了。」小宮站起來,把鐮刀擲在地上。

「我還有哪裡可以回去?」

然後她朝向地面的盡頭走去。崖下就是溪流,聽得見湍急的水聲。站在崖邊的小宮,身體嬌小得彷彿風一吹就會掉下去。

「不要去那裡!」孩子說,小宮回頭,以滿懷慈愛的眼神說,「娘拖累你了。身為罪人的孩子,你今後一定會活得很辛苦。」

「不可以,我們一起逃吧!」

「你要在這裡活下去。」

「娘,不要!」

「十四年前,我本來應該死在這裡的。我能夠活到今天,都是因為你捨命讓我逃走,爹爹……」

「我不是娘的爹,我們只是名字一樣而已!」

「爹爹的心就在你的體內。」小宮向著自己的孩子深深地行禮。

「什麼意思……?」

「因為你是爹爹的孩子。」

我聽見馬嘶聲。似乎是追捕小宮的官吏在搜索附近的村子。

「我懷了爹爹的孩子。」小宮的聲音無比凜然。可是我不懂她的話。

「接生婆說你的身子是清白的,可是你卻說你懷的是你爹的孩子?……」

「那個人砍了爹爹,刺了爹爹。我看著爹爹被切割成片片,然後那個人用同一把小刀刺了我的肚子。」

小宮撫摸自己的小腹。我雖然沒有直接看過那時候的傷口,但聽大夫說,是在肚臍右下方處。

「小刀的刀刃反射著月光,一片濕濡。我以為那是因為沾了爹爹的血,所以濕了,但……」

我想起村人的話。沒看過死狀那麼凄慘的屍體、連命根子都被割掉了。

「那把濕濡的刀子貫穿了我的肚腹。」

小宮的手在肚子上畫著圓。

「一定是刀子把爹爹的孩子送進我的肚子里了。」

「怎麼可能……!」

「那麼還有什麼別的理由能讓我懷上孩子?」

小宮的孩子以虛脫的腳步走近她。

「娘……」他喚道,在母親腳邊跪下。

啜泣聲被馬蹄聲蓋過了。是村人告訴他們這個地方的嗎?馬匹在樹叢另一頭停下,感覺大批人馬正逼近而來。

「師父……」小宮站起來,把孩子的手塞進我的手中,「看來是道別的時候了。」

「小宮……」

「這孩子就麻煩您了。」她說,向我行了個禮,毫不猶豫地跳下懸崖。

「娘!」小宮的孩子站起來甩開我的手,朝懸崖奔去。

「別去!」

「我去救娘!」他丟下這句話,一樣縱身跳下了懸崖。

我走近崖邊窺看底下。溪流吞沒母子,轟隆作響。懸崖途中有一塊突出的地方,我在月光中看見有樣紅色的東西卡在那裡。是少年送給母親的髮飾。

敲門聲在雨聲中響起。我把母子留在大堂出去應門,一個全身濕透的旅裝男子站在入口。是陌生的男子。

「可以讓我避個雨嗎?」男子說,我請他進入寺內。

「現在寺里有對不幸的母子,還請別大聲驚擾。」

「出了什麼事嗎?」

「孩子在河裡溺死了。」

我把男子領到寺內的空房去,遞給他手巾,旅裝男子擦拭起濕掉的臉。

回到大堂一看,母親正摩挲著草蓆上的孩子身體。

「後來沒有找到他們兩人嗎?」母親問。

「許多村人在下游尋找,但……」

應該沒命了吧。村人皆異口同聲說。

「不小心說得太長了。」

「不會。」

我想為母親和旅人倒個茶,到廚房生灶火。外頭傳來無休無止的雨聲。好久沒有向人提起那對母子的事了。我凝視著灶中的火焰,想起從小宮的孩子手中飛出去的竹蜻蜒。我覺得那是很幸福的玩具。離開人的手中,飛上天空,自由翱翔,讓人看了舒暢快意。

木柴在爐灶深處爆裂,紅色的火星飛舞。此時大堂傳來誦經聲。我詫異是誰在誦經,豎耳靜聽了一會兒。

去到大堂一看,旅裝男子正對著孩子雙手合十。誦經的人是他。

和我學到的細節雖然不同,但本質的部分有著相同的音韻。和那名少年誦的經一樣。

「剛才你誦的經,是在哪兒學的?」

「在旅途中認識的人教我的。」

「那是什麼樣的人?」我追問,旅裝男了回答了我。我聽著他的話,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是一個帶著女兒的男人。不,那應該是母親吧。我們是在月光下見到的,所以兩人的年紀都看不真切。他們似乎一起長途旅行,親密無間,仿若夫妻,但又像父女,也像母子。是的,我是最近遇到他們的。兩人看起來有些驚惶害怕,或許是在畏罪逃亡的路上。我問他們要去哪,他們說要去天涯海角。我問哪裡才算是天涯海角,但他們似乎也不曉得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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