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遠旅程的開始 第二章

秋季的某一天,我在院里打掃落葉,小宮來了,我和她一起上山。我們走在一塊兒,眺望遠方景色,看見村人正在田裡幹活。他們把割下來的黃色稻穗收集成一束,用幾根稻草代替繩子捆起來。

「你還在幫忙田裡的活嗎?」

小宮的手沾滿了泥巴。

「這樣不好,不可以。你應該休息了。」

「我沒事的。」

「看看你的肚子,你連自己的腳都看不見了吧?」

小宮的衣物前方高高隆起,一走起路來,渾圓的肚子便隨著左搖右擺,看得我提心弔膽。預產期已經到了,嬰兒隨時都可能出生。

「其實我連山上都不想讓你去的。」

「如果師父不去,我一個人也要去。」

小宮說要在生產前去給父親的墳上香,怎麼樣都勸不聽。

「小宮姐姐!小宮姐姐!」

遠處傳來孩子的叫聲。住在村裡一個叫小鈴的少女揮著手走來了。她伸手鉤住小宮的手,「我們來玩。」

「姐姐現在有事。」

「那我可以摸小宮姐姐的肚子嗎?」

小宣讓小鈴摸自己的肚子。小宮的肚子里確實有東西在動,但我無法像孩子們那樣歡喜。

「請師父別再煩惱那麼多了。」和小鈴道別,繼續前進的時候,小宮這麼說。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走在入山的坡道上了。

「你不怕嗎?不曉得會生出什麼樣的孩子來呀。」

「這孩子不是我死去的丈夫的遺腹子嗎?」

「若不這麼說,村人會害怕啊。」

小宮說她以前有丈夫,但傷風過世了。我和接生婆套好說詞,對村人謊稱小宮的肚裡懷的是她丈夫的遺腹子。

我們在山路的途中停步了。

「……每次來到這裡,我就想起那一晚的事。」

小宮咬住下唇。這裡是鎮上與村子的交界處,路很陰暗,蒼鬱的樹木彷彿從兩側包夾上來。旅途中的父女在這裡被男子持刀威脅,逼入叢林深處。

小宮離開道路,走進樹林中。我跟上她的和服背影。那是一條獸徑,厚厚地積著一層落葉,我深怕大腹便便的小宮跌倒,忐忑不安。

「那個人命令我爹爹,說如果他敢輕舉妄動,就殺了我。」

我們來到一塊視野開闊的空地。那裡是陡峭的斷崖邊緣,底下有條溪流,傳來湍急的流水聲。兇案就是發生在這個空間。

小宮坐在橫倒的樹榦上,注視著父親的墓地。隆起的土堆上插了一根簡單的墓標。

「我絕不放過那個人……」

她所畫的歹徒肖像已經交給了鎮上的官吏。可是鎮上也竊案搶案頻傳,官吏沒時間多花心思去追查外來旅人的命案。

我和小宮回到村裡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沉了。黑暗的地面火光零星散布,那是人家窗戶透出來的灶火光芒。臨別之際,小宮「啊」了一聲,叫住了我。

「可以幫我請接生婆過來嗎?」那個時候,小宮破水了。

師父,有客人來了!我聽到孩子們的叫聲,出去外面一看,門口站著一個陌生的老人。老人似乎正在旅行,要求在寺院里歇歇腳。從檐廊望出去,孩子們正在寺院境內玩捉迷藏。雪融後的水在境內形成水窪,孩子們輕巧地閃過積水,四處奔跑。

「既然都來了,可以讓我膜拜一下佛像嗎?」

旅人用一種慈祥老人的表情說。我領他到大堂,他看到木製的觀音像,頓時吃驚地說:

「多麼老舊啊,臉部都龜裂了。」

「可是這是歷史悠久的佛像。」

老人搖了搖頭說:「佛像那個樣子,是渡不了眾生的。請等一下,我身上正好有樣好東西。」

老人攤開包袱,從裡面拿出一個約需雙手環抱的金色觀音像。

「這是我在旅途中得到的。大師,如何?要不要買下?」

老人的表情變成了商人的笑。我沒有意思要買,但即使我婉拒,老人也不肯退讓。我們在大堂里僵持不下,此時一旁傳來孩子的聲音:

「老爺爺,就送給師父吧。」有個少年光著腳站在大堂門口。

「村裡很多人病死了,就把它送給師父吧。」少年的聲音咬字清晰地傳進我的耳里。

老人有些困惑地說了:「那可不行。」

「為什麼?不給錢就不肯救我們嗎?」

少年似乎光腳在外面跑過,腳上沾滿了泥巴。他用臟腳踩過大堂走來,以一雙純真的黑色眼眸望著老人說:

「爺爺,你是哪邊來的?」

「北邊。你知道嗎?北邊會下大雪呢。」

「知道。這村子不常下雪,可是會下大雪的地方,雪會一直積到腰這麼高。待在家裡,就可以聽到屋頂被雪的重量壓得吱吱叫。」

老人一臉佩服地回望我說:「這孩子是在大雪的地方住過嗎?我小時候住的家,就像他說的那樣,會被雪壓得吱吱叫呢。」

「爺爺,不是啦……」少年想要說什麼,但我插口打斷他。

「沒錯,這孩子是北地出生的。好了,去那邊玩吧。」

我指著外面對少年說。少年欲言又止的模樣,但還是去了外面。老人不再向我推銷佛像,拎起包袱,再次踏上旅途了。

「今天也在打掃?」我正在擦地板,入口傳來小宮的聲音。

「不是,是你兒子踩髒了地板。」我指著地板上的點點足跡說。

「你跟那孩子提過在雪國的生活嗎?」

「我又沒去過雪國,要怎麼告訴那孩子雪國的生活?」

小宮在我旁邊擰抹布說。她把兒子踩出來的腳印一一擦拭乾凈。當時小宮的孩子五歲,在寺院境內四處奔跑的模樣,就跟一般的孩子沒有兩樣。小宮為自己的孩子取了父親的名字,可是村裡沒有人能發那個名字的音,因此都喊少年「小宮的孩子」。

「那孩子又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他就像親眼目睹似地說了積雪地區的生活。」

「他連這村子都還沒踏出過一步呢。」小宮咯咯笑著說。

少年偶爾會向村人描述他應該未曾見過的大海,或是都城街頭藝人的事。問他是在哪裡得知的,少年說,「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因為他描違得太詳盡,村人們都感到很不可思議。村裡只有一個人親眼看過大海,他說少年描述的大海情景千真萬確,完全不像是幻想出來的。

小宮與她的兒子已經成了村中的一員。除了耕種自己的田地以外,小宮還兼了好幾份工作,幫忙老人家下田,或是照顧沒有母親的孩子。生產之後,她依舊維持著少女的容顏,讓人看了心境平和。

當地土質多礫石,能收穫的米糧不多,村人總是難以溫飽,但自從小宮生下孩子後,流行感冒絕跡,人們的表情變得開朗了些。可能是因為如此,當村裡死了一個孩子時,眾人都深受打擊。我嗅到遺忘了一陣子的死亡氣味,憶起了人是如此地虛渺。

「找到小鈴了。請師父去為她誦經吧。」

小宮來寺院叫我。我和她一起前往小鈴家。這天傍晚,十歲的小鈴在河川下游被人發現漂浮在水中。

小鈴家位在村子邊陲,村人們眾集在門口吱吱喳喳談論著什麼。他們一看到我,便都一臉困惑地噤聲不語了。

「怎麼了嗎?」我走近問道,發現屋裡傳出喃喃聲。

那是陌生的經文。小宮一臉蒼白地說:「是我爹爹生前誦的經。」

她衝進屋裡,我跟著進去,卻沒看見小宮的父親。屋中只見躺在草蓆的少女和她的父母,以及小宮生下養大的少年而已。在誦經的是小宮的孩子。他看到母親,停止誦經,回過頭來。

「娘,小鈴姐姐死掉了。」

小宮問她的孩子:「你剛才念的經是在哪兒學的?那是娘的爹爹平常念的經。」

少年跪坐著,靜靜地說:「娘,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些了。」

少年俯視著小鈴的臉,吸了一下鼻水。他所說的話音色純真,聽不出半點虛假。

「我記得當時的一切。那孩子肯定是我爹爹再世。我也知道我怎麼會懷上那孩子了……」

超渡小鈴的夜晚,小宮在我耳邊如此低語。可是一直等到小宮的孩子長到十四歲,我才從她的口中得知詳情,而那時也成了我和小宮母子訣別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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