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妖狐 第九章 杏子

夜木在星期一的夜裡消失之後,過了兩個夜晚。星期四,祭典的最後一天。杏子想著夜木,只是靜靜地在家裡等他回來。

祭典的喧嚷聲依稀傳來。杏子的家在穿過攤販並列的大馬路後側。太鼓聲和笛聲從空中遠遠地傳來。家裡只有杏子一個人,其他人都去了路上,觀賞藝人跳舞了吧。

杏子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聽見了不好的傳聞。

據說前天深夜,睡在家裡的秋山被人襲擊了。雖然勉強保住了一命,傷勢卻非常嚴重,現在依然陷入昏迷,還未回到現實的世界。根據看到犯人的人說,犯人的容貌被面具所覆蓋,散發出完全不像人類的詭異瘴氣,輕易地跳過約有一個人高的圍牆,消失在黑暗當中。

不只如此。杏子昨天在祭典上和在酒吧工作的朋友碰面了。她一手拿著棉花糖,提到某個事件。

她說星期二晚上,在她上班的店裡,出現了一個戴著狐狸面具的人。一名同事被那名怪人帶走後消失了。然後今天早上,那名同事被人發現昏倒在橋下,模樣慘不忍睹。所有的指甲都被拔掉,頭髮也被硬扯掉了,全身遍布細線狀的傷痕,看起來像是被釘子狀的尖銳物體所弄傷、折磨。聽說那個人已經恢複了意識,卻還無法正常說話。

「那個人怎麼會變成那樣呢?」

杏子提出疑問。朋友也感到納悶。

「我不曉得耶。不過那個同事跟秋山很親近,警察說會不會是因為這個關係?可能是對秋山懷恨在心的人下的手。」

聽見認識的名字,杏子吃了一驚。朋友應該不知道杏子的哥哥跟他們很熟。

「杏子也知道吧?秋山跟井上這兩人組。那個被害者就叫井上。他會向別人炫耀他跟秋山做過的壞事,是個討人厭的傢伙。可是遇到這種事,又讓人覺得他有點可憐。」

身在祭典的喧囂中,杏子卻覺得四周的聲音彷彿消失了。胸口騷亂不安,她被一股莫明的不安侵襲。她無法置身事外地說「社會上危險的事真多」。她無法單純地為認識的人遇襲的不幸感到悲傷、或對驅使犯案者做出殘忍行為的人類感情的黑暗面感到恐懼。她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了銷聲匿跡的夜木。

匆地,傳來敲門的聲音。

杏子中斷思考,應著「來了」,前往玄關。經過廚房側門的時候,隔著磨砂玻璃,她看見站在玄關另一頭的黑色人影。杏子拉開門確認延誰。那裡有著一張狐狸面具。一個全身包裹著黑布的人站在那裡。

杏子瞬間瞠目結舌。彷彿現實世界開了個洞,掉進了裡面似的。狐狸背對外頭的明亮,擋住了玄關。他背後的馬路上,幾個精心打扮的女子發出笑聲經過。

杏子很快就察覺這個人是夜木。她記得狐狸面具後方那頭任意生長的頭髮。除此之外,還有即使想要隱藏也會散發出來的、訴說著他內心深沉黑暗的氛圍,那也已經成了一股過去完全無法相較的、令人眩暈的不祥力量。「……請問,鈐木杏子小姐在家嗎?」

來人以沒有表情的聲音說。不是以前的聲音。而是皸裂,有如空氣震動金屬管般的聲響。

「杏子就是我。」

杏子一邊回答,然後發現了。夜木有如初次見面般地對待自己。她不曉得夜木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是杏子認為夜木身上可能發生了什麼悲慘的事,使得他躊躇退縮、無法面對面與她交談。會以狐狸面具和黑布偽裝自己,恐怕也是想以別人的身份與她對話吧。

「一個叫夜木的人托我把這個交給你……」

他從懷裡取出紙張。稿紙上寫滿了細小的鉛筆宇。杏子收下它。是信嗎?以信來說,量非常的多。

紙張的表面有血跡附著的痕迹。杏子注意到包裹在他手上的繃帶被血液沾得泛黑。她混亂得幾乎要暈厥過去。那是誰的血?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杏子想要追問他,一時之間卻發不出聲音來。

好一陣子,狐狸默默地凝視杏子的臉。但是他隨即轉身就要離去。杏子慌忙挽留他。

「都勞煩您送東西來了,請進來家裡聊一聊好嗎?」一瞬間,狐狸露出猶豫的模樣,但是他點了點頭。

和一開始見面的時候一樣,杏子帶他到裡面的房間。也就是夜木住過一段時日的那間房間。

兩人面對面跪坐著。這麼一看,便看得出對方的身體似乎有些扭曲變形,背部就像貓一般弓起,脖子的連接處渾圓地向後彎曲。杏子不曉得為什麼他會變成這樣。

時間在狹小的房間里靜靜地流逝。說到四周的動靜,只有偶爾乘風傳來的祭典喧囂聲,但是就連那些也像是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事。窗外的亮光,更讓人注意到房裡一片陰暗。

「夜木他過得好嗎?」杏子也裝作不認識眼前的男人。「幾天前他突然不見,我一直很擔心。」

「你最好不要再掛心他的事了。」

聲音里不帶一絲感情。

「這些留言,是夜木寫的吧?你是在哪裡認識他的?」

「我從很久以前就認識他了。」他回答,頓了一下之後繼續。「你知道秋山這個人嗎?」

他說明秋山在前幾天夜裡被人襲擊的事。他想知道後來事件被怎麼樣處理,以及秋山是否保住了一命。

雖然杏子只從哥哥那裡聽說了一點情報,但是她說出自己知道的一切,還有昨天從朋友那裡聽說的話。然後,杏子確信傷害了他們的正是眼前這個人。

「為什麼要襲擊秋山?」

狐狸沒有否認,無言地坐著。房間的空氣瀰漫著緊張。

狐狸面具眼睛的地方開了兩個洞。被狐狸面具細長的眼睛所混淆,乍見之下看不出來。杏子從那兩個洞穴裡面,感覺到她所熟知的夜木那雙寂寞的眼睛。

就在這個時候,她理解了。夜木為了傷害他人而苦。他後悔、苦惱,即使被狐狸面具所掩飾、即使聲音改變了,杏子也知道他正在心中像個孩子般地哭泣。她看得見夜木被丟棄在黑暗裡,孤單一個人彷徨的模樣。

杏子感到悲傷。胸口被揪緊。即使如此,說出口來的卻是見外的客套話。

「這麼說來,我跟夜木約好了要一起去看祭典的。」

為什麼非得裝成別人不可?如果能夠一起哭泣的話,那該有多好。隱藏感情,裝成陌生人交談,是件多麼令人悲傷的事啊。

狐狸晃動身上的黑布,站了起來。

「我得走了。」

杏子想,如果他離開的話,可能就再也見不到面了。為了逃避離別的悲傷,夜木才裝出陌生人的模樣嗎?「請讓我送你到祭典舉行的地方。」

杏子說,狐狸點頭。杏子在玄關套上車鞋,一起走在路上。

風帶來工廠的煙。遠處看起來一片模糊。沿著穿過建築物的小河,櫻花樹散見在各處。是從祭典回來的人群嗎?他們與手裡拿著麥芽糖和棉花糖的孩子,以及插著紅色髮飾、身穿和服的女子擦身而過,大家都好奇地望著戴狐狸面具的男人。有些人還是表現出嫌惡的態度。

接近大馬路的時候,傳來了熱鬧的氣息。河川的流水聲與孩子的歡笑聲混合在一起。從攤販散發出來的小吃味道變得鮮明了。過去,杏子可曾對這種甜蜜的氣味感覺到怨恨?它告訴了杏子離別的時刻逼近了。

杏子對走在旁邊的狐狸問了:「我對夜木做的事,真的是好事嗎?」

他露出誼異的模樣。

杏子像在話家常似的,以不帶感情的口吻說下去。

「為他找到工作、送他去上班。結果他卻被大家討厭,終於消失了。我做的凈是些壞事。要是我什麼都不做,放任他的話,他應該可以平安無事的。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我真的是討厭起自己來了。夜木他一定很怨恨我吧。」

無法哭泣,讓杏子難受極了。要是聽見充塞在自己胸口的哭泣聲,眼前的人一定會搗上耳朵吧。

「當然是好事了。」對方開口了。「雖然夜木無法親口告訴你,但是如果他見到你,一定會這麼說的:『你賜給我的生活,是多麼地燦爛啊!』」

杏子停下腳步,他也停止前進。

「那麼,如果我遇到夜木,一定會這麼問他吧:『真的?可是,我什麼都無法為你做不是嗎?』……」

狐狸搖頭。

「『你不是教給了我,我是個人類這件事嗎?而且你傾聽了我的話,和我一起並肩行走。你為我這個沒有任何生物願意接近的人著想、為我哭泣。能夠像你一樣為他人哭泣的人,能有多少呢?』他一定會這麼說的……」

杏子忍住哭泣。

「謝謝你。……夜木,我不會忘記你的。」

兩人來到攤販並列的熱鬧大馬路。他們在轉角停步,望著人潮好一陣子。有人前往神社的方向,也有人往反方向走去,每個人都同樣地露出快樂的表情。

分不清是櫻花花瓣還是彩紙的華麗物體在空中飛舞。前方走來吹奏著笛子和擊打太鼓、舞蹈著的一群人。

狐狸再一次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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