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妖狐 第四章 杏子

至今為止,杏子家有兩個家庭共同生活著。身為屋主的祖母和兩個孫子,還有租借二樓房間的田中正美和她的兒子。杏子覺得兩個家庭之間幾乎沒有分別,吃飯或買東西都是一起。杏子把正美當成姊姊一樣仰慕,對方似乎也把她當成自己的妹妹。洗衣服也一起,杏子有時候也會替工作回來的正美揉肩。

做飯的人也不一定。大多時候是祖母或杏子煮飯,但也有正美準備,或哥哥俊一做飯的時候。

一開始讓夜木在家裡休息的時候,祖母和哥哥以及住在二樓的正美似乎都感到相當不安。有個來歷不明的人待在家裡,這或許是理所當然的反應。杏子感到很抱歉;但是,日子毫無問題地一天天過去了。邂逅當初,夜木的臉色有如死人一般。不過到了隔天,雖然臉部有一半被繃帶遮住而看不太出來,但是感覺得出他的氣色好多了。

夜木大多數的時間都待在房間里,很少主動外出。此外,他也不會積極地對任何人聊知心話。杏子覺得這不是因為夜木討厭人、不想看到人,相反地,他是一副即使想親近人也辦不到的樣子,一臉悲傷地待在房間里。

對於這個風貌奇特的男人,似乎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幫助倒在路邊的人是件值得稱許的行為,這一點大家意見一致。

杏子向哥哥俊一和房客正美說明夜木倒在半路的事時,俊一環抱雙臂,露出不甚高興的表情。俊一在離家步行一段距離的水果店工作,剛下班回來。

「又不是撿小貓小狗。那傢伙真的不要緊嗎?」

「他全身都纏著繃帶耶。那樣的人會有危險嗎?」

「叫醫生了嗎?」

杏子跟哥哥說夜木拒絕看醫生。哥哥露出更加狐疑的模樣,但是結果還是照著杏子說的,暫時讓他在家裡休息。

「可是,那個人來路不明吧?教人擔心。」田中正美說。她的丈夫在數年前失蹤,目前母子兩個人住在杏子家裡。她不化妝,是個樸素的人。為了維持家計,她白天在纖維工廠工作。她剛從工廠回來,正要抱起留在家裡的兒子阿博。

「會不會危害到阿博呢?」

杏子無法回答。和夜木交談後,杏子不認為他是個會傷人的人。但是也不能就這樣斷定不要緊。

「噯,有什麼關係?」

祖母從旁插口,要正美放心。支持杏子的善行的,只有祖母一個人。

杏子和祖母分擔家事,原本就受到大家的信賴,所以夜木才沒有被不講情面地趕走。大家把夜木當成客人留在家裡。

夜木以全身繃帶的模樣在屋子內走動之後,看到他的人全都皺起了眉頭。

「那個叫夜木的真的不要緊嗎?」

哥哥用彷彿見到殺人犯的表情對杏子耳語。

但是,夜木異樣的部分只有包裹住臉和手腳的繃帶,以及他的影子散發出來的奇妙氛圍。只要稍微和他交談,便知道他是個心地不壞的人。

曾經,杏子聽見祖母和夜木的對話。祖母詢問夜木的出生地等問題,他卻儘是含糊其詞。當祖母說起二十年前的某個事件的回憶,夜木也彷佛親眼目擊似地述說那時的情景。但是他的外表看起來實在不像超過二十歲。

杏子詢問祖母對夜木的印象。

「好像這個世上的某種邪惡化成了形體呢。」祖母說。可是,她接著又加了這麼一句:「不過實際上一聊,還蠻普通的。」

但若說他普通,夜木的行動又太過於奇特了。

「我來幫忙你換繃帶吧。」

杏子這麼問,夜木拒絕了。可能還是不想被人看見繃帶底下的模樣吧。

他拒絕時的表情,並不是責備杏子多管閑事的嚴厲神情,而是打從心底感激的眼神。這不知為何,讓杏子感到悲傷。

杏子身邊的人,全部是一些把隨處可見、不值一提的親切,用一副天經地義的態度去接受的人。但是夜木完全相反。他對於杏子認為理所當然而說的話,每一句都感到猶豫,甚至是一副自己沒有那種權利的樣子。至今為止,他從來沒有被別人親切地對待過嗎?從此處可以窺知,他不幸的人生使得他變得對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感到幸福無比。

某天黃昏,杏子從學校回來時,看見田中正美的兒子阿博走進夜木的房間里。阿博是個才剛滿五歲的孩子,正美到纖維工廠去工作的時候,便由祖母充當他白天的玩伴。杏子覺得阿博就像是個年紀相差甚遠的弟弟一樣。杏子想要拉開夜木房間的紙門時,聽見兩個人的聲音從裡面傳來。阿博似乎正稀奇地不停地問夜木問題。為什麼包著繃帶?為什麼會在這個家裡?夜木在回答這些問題,但是阿博的腦袋裡似乎裝滿了無邊無際的疑問,怎麼問都問不完。

杏子悄悄地拉開紙門,看到夜木被阿博目不轉睛地注視,一臉困窘地坐在房間里。他看到杏子,露出救兵終於來了的表情。

「喂,阿博,不可以問那麼多問題讓人家傷腦筋。」杏子本來想這麼說,卻打消了念頭。

「大哥哥陪你玩,真是太好了呢。」

她改這麼對阿博說,更助長了他的發問攻勢。被孩子親近,感到不知所措的夜木,看起來令人莞爾。杏子想讓這樣的狀態再持續久一點。她把兩個人留在房間里,離開之後對此感到不可思議。阿博對夜木似乎沒有任何敵意或嫌惡感,他感覺不到杏子在夜木身上感覺到的不祥氛圍嗎?後來杏子詢問阿博這件事。小孩子的話很抽象,需要時間去理解,但是他似乎明確地感覺到夜木異於常人的氛圍。

「那個人好像墳墓。」阿博說,接著又補上一句:「有狗的味道。」

「哎呀,怎麼可能呢?他好好洗過澡了呀。」

即使杏子這麼說,阿博也只是笑著搖頭。

收留夜木之後,第四天的黃昏。

放學回家的途中,杏子在河畔看到夜木。小河穿過人家之間,最後流人郊外寬廣的大河裡。從土堤俯視,眼下是一大片約有人那麼高的蘆葦原。河川對岸有工廠,並排的煙囪緩緩地吐出煙霧,天空的雲和煙有如相連在一—起。根據風向和強弱,偶爾工廠排出的煙會覆蓋住整個小鎮。另外,工廠卜出的像沙子般細微的粉塵也會乘風而來,弄髒晾曬的衣物。

夜木似乎只是佇立著眺望對岸。杏子出聲叫他,他一瞬間露出戒備的動作,但是一確認出聲的人是誰,他便解除了警戒。杏子想,這個人究竟是怎麼樣活過來的?他活在那種只要被別人叫住,就必須嚇得肩膀一震的悲傷地方嗎?蘆葦原里籠罩著一片蟲鳴。對岸的工廠傳來低沉的金屬聲,斷斷續續地震動著開始轉紅的大氣。

「我買了繃帶。」

杏子把手裡的包裹拿給他看。放學路上去店裡買東西是違反校規的,但杏子也不是死板地遵守著規則。

「我沒有錢。」

「不用在意。」

依照一開始的約定,明天夜木應該就要離開家裡了。但是杏子提議他盡情待下去。或許哥哥會不太願意,但是祖母對夜木的印象似乎不差,搞不好她會答應也說不定。

「可是,我付不出房租。」

杏子點頭。杏子的家境並不富裕,不可能讓夜木一直免費住下去。她自己也曾經想過是不是要和朋友一樣出去工作。

杏子告訴夜木她在酒吧工作的朋友的事。那家店位在市街的中心,她把店名以及店員的服裝也詳細地說給夜木聽。

「夜木也到那裡工作看看怎麼樣?」

「服務業有點……」

杏子再次審視夜木的繃帶模樣。

「我們一起尋找你可以工作的地方吧。」一杏子向他說明。哥哥的朋友里有一個叫秋山的富家少爺,他家有好幾問工廠,向他拜託的話,應該可以給夜木安插一個職位。

夜木很困惑。雖然他說很高興,卻是一副不曉得是否可以接受這種提議的模樣。

「我想大家都希望夜木再待久一點。就算你離開我們家,也沒有可以去的地方吧?」

夜木落寞地點頭,好幾年都未留心過的黝黑長發隨風飄動。這個時候,杏子看見了他纖細的肩膀。那是與夜木擁有的異樣黑影完全格格不入的、依然是少年的肩膀。

夜木接受杏子的提案時,杏子自己也在不知不覺間鬆了一口氣。她對夜木有一點依依不捨的心情。與他交談的時候,沒有和朋友談話時的那種距離感。夜木不會輕蔑任何人,他看起來像愛著一切。或者說,他就像是因為絕症而被宣告將死之人,把每一天都視為有價值的事物珍惜似的。他的動作當中,處處帶著有如哀傷的感情,讓人嚴肅以對。

兩人邊聊天邊走回家。夜木不喜歡聊自己的事,所以只有杏子一個人在說話。她提到失和的雙親、以及陪伴母親臨終時的事,儘是些陰沉的話題。「是不是該說些愉快的事比較好?」杏子在意地問。

「不,陰暗一點的話題比較好……」

夜木這麼說,所以杏子放心地說出小時候被欺負的回憶。不知為何,夜木很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