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妖狐 第二章 杏子

杏子邂逅夜木,是在放學回家的路上。並不是什麼特別的狀況。那天不熱也不冷,是個陰天。鎮上有許多工廠,白煙從煙囪冉冉升起。

從什麼時候起,自己開始拒絕朋友的邀約,一個人回家?杏子一邊走,一邊想著這件事。課程結束,教室里的同學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時,一個綁著兩根辮子的朋友叫住了杏子。

「大家想要一起去店裡吃涼粉耶。」

杏子很感謝朋友邀自己一起去,但是她沒有一起去涼粉店。

她拒絕朋友的邀約,並非有什麼不得已的理由。雖然她和祖母及哥哥三個人一起生活,有得早點回家幫忙家事的念頭,不過這並不是讓她拒絕邀約的原因。

最近,她和別人交談時,往往會陷入窮途末路。和朋友之間的對話,有時候會讓她覺得有些格格不入。

例如她沒辦法贊同關於某位老師的外表和習癖的笑話,與別人一起歡笑,也無法配合大家一起嘲笑不在場的某人的糗事。每當對話發展成那樣,她就有種喉嚨被塞進硬物般坐立難安的感覺,想逃離現場。逐漸地,杏子的話變少了,不知不覺中,她成了只聆聽別人說話的存在。

即使如此,從以前就很要好的朋友依然會邀杏子和大家一起回家。老實說,不曉得是否杏子多心,她跟那個朋友也變得聊不起來了。對話的時候,會在某一瞬間突然感到疏離。

杏子有時會想,或許朋友出聲邀她,也只是表面工夫而已。因為朋友要約大家,所以也不得不約杏子,如此而已。若不是這樣,朋友不可能會來找她這種不怎麼喜歡說話,而且無趣的人。對於那些她無法理解為何要笑的話題,杏子只能為了大家都在笑這個理由而一起微笑點頭。

拒絕邀約的話,看在別人眼裡,似乎就像是只有她一個人規矩地遵守校規。學校老師不喜歡學生在放學途中穿著制服走進商店,而杏子平常就是會去遵守那些規定的個性。因此她曾經被朋友說:「你簡直就像故意裝乖一樣。」

當時,她看到朋友在書包里偷偷藏著項鏈。校規里規定,禁止學生配戴首飾。

「我在街上的酒吧打工,那邊的店員全部要戴這個。」

問她店名,是一家杏子看過幾次招牌的店。店內播放著西洋音樂,似乎是一家氣氛很舒適的酒吧。

「可是,學校不是規定不可以打工嗎?」杏子吃驚地問,然後得知了朋友對店家謊報年齡。

朋友似乎覺得杏子是個偽善者,只想讓老師看到她連半條首飾都沒有、是個遵守校規的好學生模樣。杏子想要辯解其實並不是這樣,她只是對那些東西沒有興趣。

但是,杏子沒能這麼做,時間就這麼流過了。

杏子往回家的方向走去,不久後就來到河邊的道路。河道的側面以石頭堆疊而成,河川潺潺流過密集的人家之間。道路兩旁種著成排櫻花樹,花瓣在風吹中四散飄落。浮在河面的薄花瓣乘著水流,越過杏子而去。

少年們拿著棒子從路邊俯視河川。接近河面的石頭黏著田螺的卵,他們好像正用棒子戳破那些粉紅色的卵塊來取樂。

遠方巨大的工廠煙囪冉冉升起幾條白煙。在夕陽照射下,白煙有一半成了黑影。並排在河邊的櫻花樹,以及聳立在另一側的工廠,這個組合總是讓杏子感到不可思議。

事情就發生在快到家的時候。杏子注意到有一名男子定在自己的前方不遠處。雖然只看得見背影,但是他全身裹著黑衣,一副剛穿過戰場而來的骯髒風貌。他一隻手扶在屋舍的石牆上,看得出他每跨出一步,就痛苦地喘息。

一開始,杏子想要避開那名男子。男子的背影有種不能夠靠近的奇妙邪惡感。雖然無法明確地說明是哪個部分讓杏子有如此印象,但是他散亂的長髮、沾滿泥土的衣袖、以及全身散發出來的氛圍,都讓人感到一股難以抹滅的污穢。

男子走得很慢,杏子想要穿過他身旁。就在這個時候,男子筋疲力竭似地倒下,在地上蜷縮起來。這不像是計算好在有人通過的瞬間做出的行動,而是切實地、支撐著身體的氣力就在剛才那一瞬斷了線。

男子伏倒在地,覆藏著臉,肩膀起伏著,幾乎長及腰部的頭髮披散在地。他看起來很痛苦。杏子不曉得該如何是好。她覺得該出聲叫他,扶他一把才是。

杏子回想起剛才從男子身上感覺到的異樣氛圍。她俯視蜷縮在腳邊的男子,心態轉變成認為不可以和這個人扯上關係。他是流浪漢嗎?或者是遭逢意外,正在尋找醫院?但是,他看起來也像是走過了漫漫長路,終於筋疲力竭的樣子。

匆地,杏子注意到自己對這名男子懷有一種近乎嫌惡的感覺。接著她為此感到羞恥。明明不曉得這個人的來歷,只憑感覺,杏子甚至在不知不覺中嫌惡得扭曲了表情。明明有人倒在眼前,卻想視而不見地離開。杏子對於竟如此無情的自己感到失望。

「要、要不要緊……」杏子出聲。

男子的肩膀一震,一副這時才知道有人在身邊的樣子。但是他沒有抬頭,反而把額頭更深地靠近地面,姿勢看起來像是在隱藏著什麼。

「……請你快走。」

男子的聲音意外地年輕,與他的背影散發出的邪惡氛圍相去甚遠。但是當中包含著一種害怕著什麼、想要避開什麼的恐懼音色,這讓杏子感到胃彷佛被揪緊了。「你看起來不太舒服。我家就在附近,請你進來休息吧。或者是,我幫你叫醫生好嗎?」

「請不要管我。」

「不行,把臉抬起來。」

杏子想要把手放上男子的肩膀,一瞬間卻猶豫了。明明才剛訓誡過嫌惡該男子的自己,靈魂深處卻拒絕去觸摸他的肩膀。就算是隔著衣物,心裡也吶喊著「住手」。但是,杏子壓下來自靈魂底部的警告,輕輕地觸摸了男子。

男子抬起頭來,一雙眼睛睜得老大,凝視杏子。看起來不像是單純的吃驚,而是因為恐怖、畏懼以及悲傷,就快要一口氣哭出來的表情。

男子看起來還很年輕,大約二十歲左右。但是無法明確地判別。男子的臉從眼睛底下到下巴,被纏繞了好幾層的繃帶所覆蓋。杏子心想,這個人受了重傷。

因為男子十分憔悴,一副可能就這樣倒在路邊死掉的模樣,杏子決定讓他到家裡休息。男子什麼也沒說,點頭聽從杏子的話。

杏子的家離男子倒下的地點不遠。男子勉強站起,踩著和剛才一樣虛弱的腳步前往杏子家。杏子說肩膀可以借他靠,但是男子彷彿害怕什麼似地拒絕了。

「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拜託你,請不要看我的臉。」

男子垂著頭懇求。他的聲音顫抖,聽起來像在哭泣。他的聲音里不帶有絲毫危險之意,只讓人聯想到脆弱的小動物。這麼一想,杏子開始覺得這個男人就像一個遭人狠狠地欺凌、受了傷的小孩子。

來到家門前,男人仰望透天厝的二樓,躊躇著不敢踏進。這是一棟古老的木造建築物,只是略微寬敞一些,是個隨處可見的普通人家,應該沒有任何奇異之處,但是男子要穿過玄關,似乎需要一些決心。

屋子前面擺著許多盆栽,是祖母出於嗜好栽種的。杏子想打開玄關時,發現門上了鎖,祖母好像出門了。她從生鏽的信箱里取出鑰匙。信箱原本是紅色的,但是現在已經生鏽,成了褐色的金屬塊。

身為屋主的祖母,把二樓的房間出租,收取租金。儘管二樓租給了一對姓田中的母子,但是還有多出來的房間可以給男子休息。

杏子帶男子經過玄關,來到裡面的房間。走廊的木板擦得非常乾淨,反射出濡濕的光澤。擦洗走廊是杏子最近的樂趣。

男人被帶到一樓西側的房間後,一副不知所措的摸樣,杵在原地。

杏子「喀吱喀吱」地搖著木製的窗框,打開窗戶。若不這麼搖,窗戶使會中途卡住,動彈不得。流過屋旁的河川映入眼帘,潮濕的味道飄進房間里。因為杏子一有空就打掃,所以塌塌米應該是清潔的,沒有臟污。

家裡沒有人在。哥哥俊一,還有租借二樓房間的女房客田中正美出門工作不在。祖母跟正美的兒子阿博應該在家,但是他們似乎也外出了,可能是去買晚餐的材料了吧。

杏子把茶倒進茶杯里,端去給男子。拉開紙門時,杏子注意到男子渾身一震,全身警戒,害怕地望著杏子。這讓杏子聯想起被人類毆打的狗。那是恐懼著別人的一舉一動,卑微度日的可悲習性。

「身體的情況怎麼樣呢?」

「我只是累了而已……」

男人說完,垂下頭去,別開視線。

這候杏子才發現到,男子不只是臉的下半部,連雙手、雙腳,每一個地方都被繃帶覆蓋了。他穿著黑色的長袖上衣和長褲,但是繃帶從衣擺裡面露了出來。

杏子想問他理由,但是一想到問這種事或許很失禮,就問不出口。杏子放下盛著茶杯的托盤。

「請問你叫什麼名字……」杏子問。

男人遲疑了一下,小聲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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