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世界 第三節

為什麼不幹脆讓我死掉呢?我在心裡無數次詛咒上帝。為什麼我必須在黑暗和無聲的世界裡,熬過生命中剩下的幾十年,保持這樣的狀態變老到死呢?想到這裡,我就真希望自己能夠從此瘋掉。一個瘋掉的人沒有時間觀念,不曉得自己是誰,那麼我就可以變得平靜了。

我不能動彈,也無法發出聲音,只留下了思考能力。無論腦袋如何思考,我都看不見、聽不見,也不能表達自己的心情,只有充滿了對光明和聲音的渴望。

妻子和其他人在黑暗的彼岸來回走動,然而,我卻沒有任何辦法能將自己所想的傳達給他們知道。雖然我能夠透過食指來肯定或否定那寫在手臂上的問題,但這樣是不夠的!在旁人看來,我和一個躺在床上、面無表情的人偶沒什麼差別,可是事實上,我的腦中總在思考著各種各樣的事情。

但是,我只能靠上下擺動幾下食指來將自己所想到的事吐露出來,這樣的感情出口也著實太小了。即使內心感情澎湃,但我既不能哭,也無法笑,我的胸膛就像把水積存到極限的水庫一樣,肋骨沒有從內側被撐斷,簡直是奇蹟。

我這樣真的可以叫做活著嗎?像我這樣,不過是一塊會思考的肉塊罷了。活著的人和肉塊之間的界線到底在哪裡呢?我自己又應該屬於哪一邊呢?

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到現在的?難道說是為了變成這樣的肉塊,才從娘胎出生、去學校上課,然後工作的嗎?人到底是為了什麼目的而誕生到世界,在地上生活到最後死去的呢?

我想,要是我沒有出生該多好啊!事到如今,我連自殺都沒有辦法。如果我的食指下面有一個往自己血管里注入毒藥的開關,我會毫不猶豫地按下去。然而,沒有人會大發慈悲地為我準備這樣的裝置,我也沒有辦法同別人提出要求。

我想停止思考,可是在無聲的黑暗中,唯一活著的就是我的腦髓。

不知不覺間,車禍發生後已經過了三年。妻子每天都會到病房來陪我,她在我的手臂上寫字,告訴我當天的日期、家裡發生的事情,以及世界各地的新聞等外頭的事。她從沒在我的手臂上吐露過內心的痛苦和悲傷,總是告訴我,她今後都會一直陪在我身邊,讓我鼓起勇氣。

根據妻子提供的消息,我得知女兒已經四歲,可以蹦蹦跳跳,會說話了,可是,我無法確認那是不是真的。就算女兒因為感冒沒治好而死了,我也沒有辦法知道。就算妻子告訴我的日期不正確,就算家裡的房子被一場大火燒光了,我也不會知道,我只能相信妻子告訴我的都是事實。

儘管如此,有一天,我察覺到妻子露出的破綻——那是她在我右手臂上為我彈奏的時候。

她的手指為我的手臂帶來觸覺刺激,讓我的腦海里浮現出各式各樣的影像,我想那應該和她腦海中的影像是一樣的。從這個管道得知的妻子樣貌,應該比從手臂上的文字內容更真實。

那天,我和往常一樣,傾聽著她所彈奏的無聲音樂,那是一首我已經聽她彈過好幾百遍的曲子。第一次聽這首曲子的時候,從她頻密跳動的手指觸感,我想像出一幅小馬奔跑的圖像,但是那天,我聽到的曲子里找不到小馬奔跑的影子。曲調有微妙的紊亂,我從她的指尖感受到的,是一匹疲倦的馬拖著沉沉的腦袋在緩緩前行的景象。

我想妻子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不如意的事,但她在我手臂上寫的文字里,絲毫沒有陰沉晦澀的詞語,還是和以前一樣只有一些明快、讓人充滿信心和勇氣的話。我無法詢問她的情況,也無法窺探她的表情,只有彈奏和言語間的矛盾留在我心裡。

她的演奏中帶著疲憊的影像並不單發生在那個時候。從那次以後,她不管彈什麼曲子,皮膚上組成的音樂中都再也找不到明朗和輕快,相反地,卻讓人感受到她的窒息和看不見前途的絕望。她在彈奏中表現出來的差異其實微乎其微,一般應該是難以察覺的,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她的演奏和以前有所不同吧!

我意識到,她累了。

很明顯,原因就是我。我不能像一付枷鎖一樣縛住她。她還年輕,還有充裕的時間來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可是因為我這檬半死不活,讓她無法重獲新生。

要是她和別人再婚的話,會不會遭到旁人非議呢?還是會得到他們的同情和理解呢?總之,她不忍心拋棄變成了肉塊的丈夫,每天都到病房來把我的右手當成琴鍵,為我演奏。

然而毫無疑問地,她的內心充滿了痛苦。不管她再怎麼用語言偽裝,她的指尖卻展現了她心中所感。我在演奏中窺見的那匹筋疲力盡的馬,可能就是她自身的樣子吧!

妻子那充滿著無限可能的人生,今後將一點點地消耗在陪伴這團肉塊的日子裡。我在意外中失去了人生,而為了照顧我不得不每天來病房的妻子,也是一樣。

一定是她那顆善良的心使她無法拋棄變成了肉塊的丈夫。

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但我必須使她重獲自由,然而,她的離開就意味著我將永遠一個人被遺留在黑暗和無聲的世界裡。更重要的是,即使我想到什麼,也無法讓她知道我的想法。除了將自己交給她以外,我別無他法。

時間並未因黑暗和寂靜而停止,意外發生後已經過了四年。隨著時間的流逝,妻子的彈奏中那沉重和苦悶的氣氛愈來愈濃烈了。那種微妙的感覺,常人恐怕是感受不到的。但對我來說,妻子的彈奏就是我的全世界,所以我能敏銳地感覺到她的痛苦。

二月的某一天。

她在我的手臂上彈奏了一支明快的曲子,指尖密集地敲打在我的手臂上,這讓我看到一隻蝴蝶在風中翩翩起舞的樣子。乍看予人平和的感覺,可是仔細一看才發現,那隻蝴蝶的翅膀上沾滿了血。那是一隻無處停歇、不管多痛苦也不得不永遠不停地拍動翅膀的蝴蝶。

彈奏持續了一會兒後中斷,她一邊休息,一邊在我的手臂上寫起字來。內容是一些和演奏截然不同的愉快家常話。

「指甲又長得這麼長了,我得趕快幫你剪掉。」

寫完之後,她碰了碰我的食指,想看看我的指甲。我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食指上,想用指甲抓破她的皮膚,讓血流出來,藉此表達我要她殺掉我的願望。

我希望她殺死這可憐的肉塊,我祈求讓自己結束這所謂的生命而獲得解脫。然而食指的力量太弱,根本不能達到我的目的,甚至無法按動她的手指,我充滿詛咒的情緒沒法發泄。

儘管如此,她似乎還是透過皮膚的接觸感受到一點點我的心情,這是我在她重新開始彈奏時感覺到的。

妻子落在我手臂上的指尖,像是演奏者揪緊了胸口似的彈奏著。她在我手臂上彈奏的不再是剛才明快的樂曲,而是像墮入無邊黑暗的洞穴一樣的曲子。

「彈奏」這個詞實在不足以形容她的動作。我感覺到她把內心深處的情感都集中到手指上,運用它們瘋狂地撞擊著我的皮膚,我甚至感到被指甲抓到皮膚時的疼痛。這種疼痛源於她內心的苦悶與痛楚,一種不得不把自己的人生和對肉塊丈夫的愛放到天秤兩端而引發的痛苦。每當她的指尖接觸到我的肌膚時,什麼也不可能聽見的我卻好像聽見了她痛苦的吶喊。她在我手臂上的彈奏,比以往我所接觸到的任何東西都更有一種瘋狂的美。

過了一會兒,就像琴弦「啪」的一聲斷了一樣,彈奏戛然而止,手臂的肌膚上出現了十個尖銳痛點,我想大概是妻子十個手指頭的指甲刺在我的手上。接著,幾滴冰涼的液體落在手臂上,我知道,那是她的眼淚。

手臂上的壓迫厭很快便消失了,她也隨之消失在黑暗中,不知她是不是離開病房去了什麼地方,過了好一陣子,她都沒有回到我的皮膚表面來。她的手指離開了,但那疼痛卻還留存著。當我自己一個被遺留在寂靜和黑暗中的時候,我終於想到一個自殺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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