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世界 第二節

我身處於一個無邊無際、完全黑暗的世界。這裡一片寂靜,聽不到任何聲響,我的心陷入了一種無邊的寂寞當中。即使身旁有別人在,只要不接觸我的皮膚,那就和不存在沒有分別,而妻子每天都來陪伴這種狀態下的我。

她在我的右手內側不斷寫字,讓黑暗中的我得知外界的各種消息。最初還沒習慣的時候,即使集中精神感受她的動作,還是很難分辨她寫的是什麼字。每當沒弄清楚她寫什麼的時候,我就擺動兩下食指表示否定,然後她就把寫過的字重新再寫一遍。漸漸地,我辨別文字的能力愈來愈強,後來我甚至能在她寫字的同時,立即就理解她的意思了。

如果相信她在我手上寫的內容的話,我所在的地方是醫院的病房。四面是白色的牆壁,病床右邊有一扇窗,她就坐在窗戶和病床之間的椅子上。

我在十字路口等待綠燈的時候,打瞌睡的司機駕駛著一輛貨車撞過來,讓我受了重傷,全身多處骨折,內臟也受到嚴重損傷,腦功能發生障礙,使我失去視覺、聽覺、嗅覺、味覺,還有右手前臂以外地方的觸覺。就算骨折能夠痊癒,那些感覺也沒有希望恢複。

得知自己的狀況後,我動了動食指。不管心裡有多麼深切的絕望,此時的我連哭的能力也沒有了。要將我悲哀的呼喊傳達給她的方法,就只剩下擺動手指了。可是她能看到我的悲哀嗎?在她看來,像能劇面具一樣毫無表情地躺在病床上的我,只不過是動了動手指頭而已。

我無法用眼睛迎接早晨的來臨。但當我感覺到陽光的溫暖包圍著右手皮膚時,我知道黑夜過去了。最初在黑暗中蘇醒過來時的那種麻痹感逐漸消失,肌膚的感覺也恢複到了以前的狀態。

早晨到來後不久,我會突然厭覺到妻子的手,於是我知道,她今天又來病房看我了。她先在我的右手寫上「早安」,然後我動一動食指表示回應。

到了晚上要回家的時候,她會在我的手上寫「晚安」,然後她的手就會消失在黑暗中。每當這時我都會想,自己是不是已經被遺棄了,妻子是不是再也不會來了。分不清是睡著了還是醒著的黑夜過去,當右手在陽光的溫暖中再次接觸到她的手時,我才能真正感到安心。

她一整天都在我手上的皮膚寫字,告訴我天氣和女兒的情況等各種事情。她說,她得到保險金和貨運公司的賠償金,目前的生活沒有什麼問題。

除了等待妻子告訴我各種消息以外,我沒有別的辦法。我想知道時間,卻沒有辦法讓她知道我的需求。不過,她每天早上來病房看我的時候,都會在我的右手上寫下當天的日期。

「今天是八月四日。」

一天早晨,妻子這樣寫道。意外發生後已經過了三個月,那天的白天,病房裡來了客人。

妻子的手忽然離開了我的右手腕,我一個人被遺留在黑暗無聲的世界裡。過了不久,我的右手接觸到一個小小的溫暖物體,它像出了汗一樣濕潤,而且熱呼呼的,我很快就知道那是女兒的小手。妻子用指尖在我的右手臂上寫了字,告訴我,她父母帶著女兒來看我了。一歲女兒的手,大概是自妻子放到我的右手上來的。

我上下擺動食指,向岳父、岳母和女兒打招呼,他們來看過我好幾次了。和妻子不一樣的手依次觸摸我的右手,那是岳父、岳母向我問好的方式。他們觸摸我的右手時留下的觸感各有特徵,首先,我能感覺到每隻手不同的柔軟和粗糙程度,還有從觸摸皮膚的面積和速度,我可以感覺到他們內心的恐懼。

從女兒的觸摸中,我感覺不到她的恐懼。她的觸摸方式好像在試探眼前的不明物體。我在女兒的眼裡大概並不是一個人,而只是橫卧著,一動也不動的物體罷了!這讓我受到莫大的打擊。

女兒跟著外公、外婆回去了。我想起她觸摸我時的感覺,就覺得好心痛。我記憶中的女兒還不會說話,遇到意外前,她甚至還沒叫過我一聲「爸爸」。然而在我知道女兒用什麼樣的聲音說話之前,我卻永遠失去了聽力,也永遠看不見她蹣跚學步的樣子,永遠聞不到把鼻子貼在她頭上時嗅到的氣味了。

有知覺的只有右手的表面,我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隻右手,在意外中手被截斷了,身體和右手分離,而又因為某種原因,「我」這個思考的主體住進了斷掉的右手裡。雖說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可是這和一隻斷臂在病床上躺著沒什麼區別。看到這樣的我,女兒怎麼可能認得出我就是她的父親呢?

妻子的指尖在我的右手上滑動,問我是不是為了無法看見女兒成長而悲傷。我動了一下食指,告訴她是的。

「很痛苦嗎?」

妻子這樣寫道。我肯定地回答。

「想死嗎?」

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肯定的答案。根據妻子提供的訊息,我是依靠人工呼吸器和打點滴來維持生命的。只要她伸伸手,關掉人工呼吸器的開關,我就能從痛苦中獲得解脫了。

妻子的手從我的右手上挪開了,我被留在黑暗中。我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但我想像著她從椅子上站起來,然後繞過病床,向人工呼吸器走去。

可是,我錯了,妻子的手忽然又一次出現在我唯一的知覺中,她好像沒有從椅子上站起來,而是一直坐在我身旁。

從接觸面的形狀判斷,放在我手臂上的好像是妻子的左手掌,但是感覺和平時有點不同。平常她用庄手心撫摸我的手臂時,戒指帶來的冷冰冰感覺消失了,她好像拿下了戒指。我還沒來得及思考為什麼,就感到有什麼東西在敲打著我的手臂。

敲打的東西好像是手指。說是敲打,但力量不像是用手心拍打那麼大,像只用了一根手指頭,輕輕地敲在我的肌膚上。她的手指在同一處敲了好幾次,好像在猶豫什麼,又好像在為某件事情做熱身運動。

最初我以為妻子想對我說什麼,可是她的手指連續敲打著,好像沒有等我回應的意思。

敲打的手指最初是一根,不久增加到兩根,好像用食指和中指交替著敲打。皮膚感受到的壓力愈來愈強,我感覺到她開始用力彈起來了。

手指的數目漸漸增加,最初分開的敲打逐漸連成一串,最後,十根手指一併在我的手臂上跳動起來,感覺像一枚枚小炸彈在手臂上連續爆炸一樣。接著,她的力量減弱,一顆顆雨滴劈哩啪啦地打在我的手臂上。我明白了,原來她把我的手臂當成鋼琴鍵盤在彈奏。

靠近手肘關節的部分是低音鍵,靠近手腕的部分是高音鍵,我按照這樣的規律再去感受她的敲擊,發現她的敲擊的確可以奏出音樂的旋律。一根手指敲打在皮膚上的感覺只是一個點,但是當它們連結起來的時候,手臂上好像形成了波浪。

我的右前臂好像變成了寬闊的溜冰場。妻子的手指帶來的觸感剛從手肘關節處順暢地一直線滑到了手腕,忽然又像快步走下樓梯一樣答答答答地跳回手肘關節的位置。她時而讓手指在我的前臂上瘋狂跳躍,大地都彷佛會因此震動;時而又讓十根指頭像窗帘在微風中飄擺一樣,輕輕地從我的手上滑過。

自從那天以後,妻子每次到病房來看我的時候,都會在我的右手上彈奏一番,之前用來寫字的時間都變成了音樂課。在彈奏前和結束後,她會在我的手上寫出那首曲子的名稱和作者。我很快把它們記住了,遇到喜歡的曲子時,我就動動食指。我是想用它來表示鼓掌的,可是這個動作在妻子眼裡代表了什麼,我不敢肯定。

我的周圍,比終年照不到一絲光線的深海還要深沉、黑暗,是連耳鳴的聲音都聽不見的完全靜寂。在這樣的世界裡,妻子的手指所帶來的觸感和節奏,就像是單人牢房裡,唯一的一扇窗。

意外發生之後過了一年半,冬天來了。

不知是不是妻子打開了病房的窗戶,外頭的冷空氣吹到右手上,我吃了一驚。在無聲的黑暗中,我看不見有人靠近窗戶或打開窗戶,因此也無法預知吹到手上的冷風。我想大概是妻子在打開窗戶換換氣吧!右手的皮膚感受到室內溫度的下降。

過了一會兒,我的右手接觸到一樣冰涼的東西,應該是妻子的手指,然後,手指在我的手臂上寫了幾個字。

「嚇了一跳?」

我動了一下食指表示肯定,但無法得知妻子看到我的回答後是怎樣的表情。

手指又寫了幾個字,這次是告訴我演奏就要開始了,她還說,在演奏前先讓她暖暖手。

手臂上感受到一股溫暖潮濕的風,我推測那應該是她為了暖手而吹出的熱氣,吹到我的皮膚上來。暖風消失後,演奏開始了。

我已經牢牢地記住她手指彈奏的次序、位置和時間等等。即使她不告訴我曲名就開始演奏,我也能很快知道她彈的是哪首曲子。當她的手指在我的皮膚上跳動時,我總覺得我能看到一些影像,有時是模糊不清的色塊,有時是過去曾經度過的幸福時光。

同一首曲子,我卻總是聽不厭,因為她的演奏不是絕對一成不變的,每天都會有微妙的差異。當我完全記住一首曲子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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