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預報——希望明天好天氣 第四節

一覺醒來,左手的中指已經又紅又腫,輕輕一碰便痛得很厲害,根本使不上勁。

拉開窗帘,遠遠望去,天空中鋪滿一層薄薄的雲。雲層並非是厚得緊緊擋住光線那種,而是薄得可以透出陽光,像一張遮掩著整個世界的巨大面紗,輕輕柔柔的。

我下樓去,發現母親也在。

「今天不去打工嗎?」

母親一邊說著,一邊從洗衣機里拿出剛洗好而皺成一圈的衣物。

「我把工作辭掉了。」

母親停下動作。

「你呀,就不能試著找找正職?趁這個機會,不管是什麼地方,都趕快找個固定的工作吧!」

冰箱里有昨晚剩下的飯菜,我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一邊在客廳里吃起早飯來。沒在看的電視傳來天氣報告的聲音,說梅雨季已經結束,炎熱的盛夏即將到來。

我出門去醫院,決定先搭巴士,然後再走路去清水所住的那家綜合醫院。

醫院的色調潔白,幾棟病房大樓並排著,中庭有個種了許多樹、像公園似的庭院。我想設計這家醫院的人,一定是個熱愛自然的人。

檢查的結果證實我是骨折。醫生抓住我的中指說:

「斷掉的骨頭已經在錯開的位置上開始長合了,我幫你矯正一下骨頭的位置。」

啊,請等一下!——就在我用近乎哭泣的聲音抗議那一瞬間,醫生已經用力地扭動我的手指骨頭,再用金屬器具固定好手指,纏上貼布和繃帶,治療就結束了。

在櫃檯繳費後,我在醫院裡閑逛起來。不知道清水住在什麼地方,她患的是呼吸系統方面的疾病,但我卻不知道呼吸系統的病房在哪棟大樓里。

過了一會,我走出大樓,在庭院里隨便走走。院子里有一個長滿綠草的圓形小丘,一條微斜的小道從中間延伸出來。在這裡有穿睡衣、拄著拐杖緩緩行走的老人,也有帶著孩子的家庭,大部分應該是醫院裡的病人吧!

太陽穿過一片薄雲,柔和地照射著四周,恍如一幅幸福的圖畫。

我覺得自己想要見清水的決心和勇氣逐漸萎縮。來醫院前,我打定主意要見她,可是到了這裡,我卻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脫離現實。

要是我突然在她的病房出現,她一定會覺得很奇怪吧!如果得知我是因為十年前一句小孩子的無稽戲言而來,她一定會覺得可笑至極。

還是就這樣回去好了,相信時間一定可以治好我的腦袋。

我背靠著長椅,又回想起這幾天發生的事,以及思考過的問題。

自己實在是一個可悲又無可救藥的人,這種想法一直在我腦里縈繞不去。已經二十歲了,卻看不見任何前途和希望,一想到今後自己可能面對的灰暗未來,不安的情緒便讓身體忍不住緊張了起來。

我忽然想起古寺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當我看見未來的時候,它就像是在黑暗中一閃而過……」

這句話就像魔術師的開場白一樣,但奇怪的是,我現在卻能理解它的含義,未來總是那麼不可捉摸,就像黑暗中的道路,他的話也許是正確的。

我的存在似乎和眼前這片溫暖風景格格不入。我有一種衝動,想雙手抱頭,隔開一切,逃進只有自己一個人的黑暗中去。

自己的未來沒有任何值得期待的東西,我有這種感覺。像今天這樣和暖的陽光,只需灑在眼前這一對剛舉行過婚禮的新郎和新娘,以及期待孩子誕生、擁有美滿家庭的橋田他們身上就足夠了,我是真心這麼想的。即使自己不會有他們那樣的未來,我內心也不會有絲毫的妒恨。我會羨慕他們,然後不可思議地送上我的祝福。

忽然,我感覺到有人來到長椅的旁邊,抬頭一看,是個坐在輪椅上的年輕女孩,白色睡衣讓人一看便知是住院的病人。

「聽說梅雨季已經結束了。」

她望著天空說道,臉上慢慢綻開溫柔的微笑,隨後她把目光移向我的左手。

「你是來看手的嗎?」

「……骨折了。」

「怎麼會這樣呢?」

「在打工的地方和人家打架……」

她把手肘放在輪椅的扶手上,用手托著下巴,輕輕地笑了。

「原來是打架弄成骨折的啊……」

我不知道到底有什麼好笑,但這似乎讓她的心情愉快起來。

「本來還想順道探望在這裡住院的朋友,可是後來卻沒有走進病房的勇氣。」

她靜靜地看著我的眼睛。

「我想你那位朋友一定會很高興的。」

然後我們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風景。

突然,眼前的景緻變得光彩四溢,天際的薄雲開出一道縫隙,陽光從雲縫中灑滿大地,綠草和樹木也彷佛為了祝福這個世界而變得挺拔了。

「天氣真好呀!馬上就是夏天了!」

她說道。耀眼的陽光使她眯著眼,我點了點頭。

「……這天氣教人心情舒暢,甚至快讓我忘了昨天那個失去工作、跌入人生谷底的日子。」

「谷底?」

我向她吐露心聲,我覺得自己的人生一無所有。她的表情出奇認真,努力地不漏掉我說的任何一個字。旁人看來,我們會像什麼呢?一個坐在長椅上、左手纏著繃帶的男人,和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女人,在明媚的午後促膝探討著人生。

她對我說了一些打氣的話,並對我露出鼓勵的微笑,似乎是說「沒問題,你一定可以的」。然後,她努力轉動著輪椅,調整方向好讓自己面對病房,從動作可以看出她還沒有適應輪椅上的生活。她用纖弱的手腕轉動車輪,顯得非常吃力,我想去幫她,可是她說:「不要緊的,有護士呢!」

我朝她對面看去,一位護士正看著這邊,好像是她讓護士在我們談話期間在那裡等的。

「再見……」

她揮了揮手。

那段對話成了我們最後的交流。兩星期後,她死了。

舉行葬禮的那天下著雨,我和古寺到了她家門前,收好了黑傘,但傘架子已經插滿了傘,所以只好把傘靠在鞋櫃旁邊。我們雖然撐了傘,不過肩膀還是濕了,這讓我再次意識到我對傘的厭惡。

安放棺木的客廳里掛著黑白的幕帳,空氣中瀰漫著香燭的氣味,我覺得整個房子都被雨聲和香燭的煙霧包圍,心裡有些不舒服。許多穿著喪服的親人和她的朋友都在遺照前哭泣,在那些人當中,大概不會有認識我和古寺的人吧!她的一生如此短暫,而我們只不過在當中更短暫的一瞬間和她說過話,我們的關係也僅此而已。

我一邊燒香,一邊在心裡向清水道別。雖說是道別,然而我們之間根本不存在什麼關係,所以這種說法或許荒唐可笑。

是的,能夠確切表示我倆關係的用詞,應該就是「沒有關係」。我只是因為住在附近才參加葬禮的,除此以外,我們之間並不存在著任何關聯。

即使如此,我還是……如果此時有人讀出我的心事,一定會露出疑惑的神情,百思不得其解吧!因為我心底有一種可怕的失落感。

「你還好吧?」

古寺搖了搖我的肩膀,可以想像我當時的臉色一定相當難看。

「……早點回去吧!」

我說著站了起來。此時,有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叫住我,回頭一看,是清水的母親。

「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說……」

她緊握著手帕,兩眼紅腫。

我們在客廳裡面對面端坐著。周圍的人之前並沒有注意到我和古寺的存在,但由於伯母神情嚴肅地與我對坐著,開始有人注意我們。

「謝謝你之前到醫院探望那孩子。」

她說完便帶著幾乎快要哭出來的表情,雙手放在榻榻米上,向我深深地鞠了躬,像在感謝一位沒齒難忘的恩人。我對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十分惶恐而不知所措。

「不……實在沒什麼值得你感謝的……」

「那孩子真的非常高興。」

伯母把目光投向女兒的遺照。

那是一張清水溫柔微笑著的臉。雖然長大以後就從未仔細看過她的臉,但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我熟知她的臉勝於熟知其他任何人。

「……大概是因為很久沒見面的緣故吧!」

我在醫院偶然碰到了她,僅此而已。

清水的母親搖了搖頭,好像想說,不,不是這樣的。

「那孩子雖然沒有明說,但她總是想著你呢!」

在此之前周圍雖然比較安靜,但還是有一些說話聲和雨聲等嘈雜聲響,然而那一瞬間,所有聲音都不如被吸到什麼地方去而消失了,我的耳中只迴響著失去女兒的母親那靜靜的告白。

「那孩子身體不好,從小就老待在家裡,所以啊,我總是講很多的事情給她聽……」

對於缺席而在家休養的清水,伯母總是會講一些電視連續劇的故事給她聽,或是開些無聊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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