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節

回想自己的這一段人生中,是否曾經對某個人發怒或者打過某個人?試著回想看,發現我應該沒有這種經驗。也許事實上有,只是我自認為沒有,不過如此懦弱的我不會做出那麼粗暴的事情來。也許有可能在還沒有懂事的很久之前對某人粗暴過,可能也曾經以原始的真感情與人互動,但是隨著看穿了世界所具有的法則,以及感染了自己什麼都做不來的恐懼感之後,我開始懂事,也變得謙虛了。

我就讀的小學在結束一天的課程之後,有一段放學前的輔導課時間。導師會利用這段時間簡短地報告明天的事情,或者今天值得反省的地方。結束之後學生們才終於獲得解放。

我本來就不是那麼喜歡學校。升上五年級之後,被迫面對現在這樣的狀況,更覺得學校就像地獄一樣。越是接近上學的時間,我便有種噁心感,而且頭越來越痛,但還是得繼續上學。如果我拒絕上學,家人一定會為我的事而感到憂心。為了避免發生這種事情,我還是天天乖巧地上學,放學前的輔導課一旦結束,那個獲得解放的瞬間總讓我覺得很快樂。這次放學的輔導課,羽田老師並沒有針對我的錯誤說任何話。也許是他想儘早回家所以不想浪費時間來教訓我。總之,可以在不蒙羞的情況下回家,我不禁鬆了口氣,背著書包走向室內拖鞋箱。

「正雄。」北山在一樓的走廊上叫住我。他的個子不高,肌膚曬得很健康。他總是會說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是炒熱班上氣氛的活潑孩子。

「有事情請你幫忙。」

「我能幫什麼忙呢?」我不解的問到,他便笑著說,來了就知道,將我帶到學校後門。

穿過校門來到和體育館之間的小路上,跟北山交情很好的山田就站在那裡,體型壯碩的他是非常活躍的少年棒球賽的正式球員,他將橡皮筋勾在食指上轉圈圈,似乎在打發無聊時間,那不是一般的小橡皮筋,而是扁平狀、足足有手心那麼大的橡皮圈。北山和山田把我帶到校園後面,當時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可是沒有抗拒的力量。

「有什麼事要我幫忙?」我這樣連問好幾次,臉上還帶著怯弱的笑容,也不知道出於是什麼樣的心理,我覺得北山一定是騙我的,校園後很冷清也沒有什麼人,這裡非常陰涼,一整天都照不到什麼太陽,眼瞼中只有陰冷的樓房和蔓生的雜草。

「你很臭。」北山不屑的說道。

無法理解事情發生的如此突然,我頓時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

「別再來上學了,立刻消失。」山田說完便將手中的大橡皮圈伸展開來,重重地打在我手臂上。

「別這樣……」我企圖逃開,山田也許覺得我的樣子很好笑吧,和北山交換了一個詭異的笑容之後,再度用橡皮圈打我的手臂。橡皮圈造成的疼痛雖然沒到無法忍受的程度,但是我無法忍受這樣的嘲諷和欺凌,我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只能把背上的書包抵在後牆上,低下頭不發一語。我害怕他們兩人的笑聲和視線,而且也感到羞恥,我知道自己的整張臉都泛紅了,我想就算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出我這麼醜陋的生物吧。

北山扭著我的手腕,鮮紅的痕迹便印在我雪白的肌膚上。像年糕般雪白的肌膚一直讓我很羞恥,他們兩人的肌膚被太陽曬得很健康。山田用橡皮圈抽打我校服底下露出來的手腳柔軟處,還不停的笑著,隨即又厭膩了。山田用兩手抓起地上的沙子,從我的頭上灑落,沙子是乾的,從頭頂上滑落,緊附在被汗水弄濕的脖子上。

我覺得很不公平,為什麼什麼事都推到我身上來?被羽田老師責罵的永遠是我,大家都可以在沒有任何不安的心態下笑著過日子,他們看起來是那麼幸福,為什麼他們要求還要更多?為什麼要說我很臭呢?太沒道理了,好希望有人來救我,我衷心的期盼著。

見到我淚水聚集在眼中、滲出眼眶,他們笑得更興奮了。

小綠就站在他們兩人的背後,他像隱形在空氣的幽靈一樣出現了,他穿過站在我面前的北山和山田之間,搖頭晃腦的走近我。他的臉孔因為憎恨而緊繃著,綠色的肌膚上有幾條深深地皺紋。

他們兩人看不到他,沒有注意到他靈活地穿過他們兩人的縫隙。小綠是我的幻覺,他們看不到是理所當然的。我不是很清楚自己時常露出什麼表情,一定是用很恐懼的眼神看著小綠走過來吧,所以他們眼中的我像是用被凍結般的眼神看著空無一物的地方,他們整個人一定覺得很奇怪吧?

小綠湊到我的眼前來。雖然一定是我的幻覺,但我還是確實聞到小綠身體發出噁心的腐臭味。他的嘴唇之前都因為被繩線固定而無法說話,可是繩線卻在現在當著我的面解開了,我驚訝的是,封住嘴巴的繩線看起來像是一般的鞋帶。

「正雄……」山田呼喚著我的名字。可是,我雙眼直盯著嘴唇解開的繩線,和小綠張著嘴巴的臉,久久無法移開我的視線。他的嘴巴被某人用刀刃劃開來了,皮膚從嘴角到太陽穴一帶整個被劃開來,所以當繩線鬆開、小綠張開下巴時,看起來就像蛇張開嘴巴一樣。「啊……」小綠髮出聲音:「正雄……」是年幼的小孩的聲音。然後他張大嘴巴笑了,口中的舌頭和綠色的臉呈極端的對照,是鮮紅的刺眼顏色……

之後的情況我不太記得了。只知道當我回過神的時候,就看到自己踩著虛軟的步伐走在平常回家的路上,四周只能看到稻田。我是如何逃離他們兩人的?小綠怎麼樣了?這些我都不清楚。

回到家、躲進自己房間之後,腦袋好一陣子也宛如罩著一層霧,甚至懷疑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我摸了摸脖子,發現黏著粗粗的沙子,心想絕對是北山灑在我頭上的沙子。過了一會兒便覺得全身疼痛,手腳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淤青。而且下巴的感覺好怪,口中有異樣的味道和澀澀的感覺。

第二天我到學校被羽田老師問道:「正雄,你跟北山有山田打架嗎?」

我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據老師的說法,昨天放學後,他們兩人鐵青著臉跑到保健室去。手腳和臉上有幾個清楚且流著血的咬痕。

「昨天差一點被他們欺負了。不過……」我也不是很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是老師似乎覺得我為了對抗他們而咬了人逃命。

「這件事就先不通知父母了。」羽田老師這樣說。我想他是有意不讓外界知道他所創造出來的法則,盡量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老師看著掛在教職員辦公室牆上的圓形的簡易時鐘。

「早上的輔導課就要開始了,現在沒有時間,詳細的理由以後再問你。知道了吧?」羽田老師瞪著我說。

前往教室之前,我到校園後頭去了一趟。打算回到昨天的事發現場,企圖想起發生過什麼事。原本各種模糊不清的景象,在我腦海中變得越來越清晰。

我先咬了北山的手,為什麼我只用咬的呢?因為我的手不能動,好像被某種東西捆綁住,我把手臂拉到胸前無法動彈,就好像穿著束縛衣一樣。然後我用腳往一時鬆懈的北山踢過去,用門牙咬住山田的鼻子,當然是打算咬掉他的鼻子。

我發現,我的心中潛藏著令人恐懼的憎恨之情。褻瀆了神明,憎恨著全世界,火焰包住了全身,我化成了瘋狂的恐懼和悲哀,還有憤怒的火團。小綠附在我身上襲擊了每個人,好可怕……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別人提起這件事,如何說服別人相信,讓北山和山田受傷的不是我,而是住在我內心深處的小綠。

大家只會從表面上看到的去誤解咬傷那兩個人的就是我。話說回來,儘管我能理解小綠為什麼會在那種狀況下救我,但心中對小綠的恐懼感也越來越強烈。

走進教室後,才發現他們兩人都沒來上課。班上的其他同學不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麼事,也許是老師刻意不告訴大家的。我隻身對抗兩個人的暴力行為根本就破壞了老師創造出來的法則。所以大家依然不了解詳細情形,而我仍舊被當成最低階層的孩子,以及被大家輕蔑嘲笑的對象。

不知道羽田老師什麼時候會找我問清楚昨天的事情,一整天都懷著不安的心情度過。萬一真的問起我來,該如何為自己辯解才好……不,我想辯解也於事無補吧?

「正雄,到教職員辦公室來。」羽田老師那像模範青年一樣清晰明亮的聲音在放學後叫住了我。

教職員辦公室里的桌子被書架和筆筒佔滿了。老師們明明規定我們學生的桌上不準有任何東西,卻在自己的桌上放著各式各樣的雜物。不過,羽田老師的桌上整理得一絲不苟,被擺放在書架夾中間的幾乎都是教科書,其中也混雜著幾本足球方面的書籍。羽田老師坐在鋪著灰色合成皮的椅子上看著我。

「昨天北山和山田把你叫到校園後面去……」他為了謹慎選擇措辭而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也就是說,他們做了不應該的事情,對吧?」

我點點頭:「差一點被他們欺負……」

跟老師說話讓我很緊張,羽田老師驚愕地瞪大眼睛,好像聽到什麼玩笑話似的,露出開朗的表情說道:「別開玩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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