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七節

「我去撿回了媽媽的屍體……」

為了不會忘卻,他將其用語言說了出來。在記憶被風化剝離之前。

「某個晚上我爬上屋頂,俯看著大樓之間的夾縫……」

那年他十二歲。儘管之前也一直念念不忘,但直到十二歲他才鼓起勇氣來到那個地方。他半帶臆測地尋找著那兒可能有些什麼東西。他翻過防止人掉落的鐵欄杆,來到屋頂邊緣。曝露在風雨中的水泥牆壁上刻著大量傷痕。被兩面平整的牆壁夾住的空間里蔓延著一片黑暗。他的雙腿在顫抖。這兒完全不是人能夠居住的地方。陰冷,昏暗,被上帝遺棄了的地方。

他決定放下一根繩子爬下去。等到天快亮時,他終於開始沿著壁面往下爬。快降到底部時,周圍的空氣十分潮濕,一股腥味撲鼻迎來。下面橫七豎八地散落了大量毛毯和紙箱的殘骸,他踩在那些東西上落到了地面。那些東西吸進了不少雨水,琢馬的體重加在上面時,嘩的一聲污水濺散開來。角落裡堆滿了無數的空瓶子,一塊石頭壓住了疊放在一起的購物袋。十分凄涼的地方。他根本無法忍受獨自一個人在這兒待上很長時問。

牆上留下了無數的傷痕。生鏽的小型火爐和水壺滾落在腳邊。破爛不堪而且已經發臭的書掉在地上。幾乎分辨不出原來顏色的衣服小心翼翼地疊在一旁。十多年來,沒有任何人來過這裡。

地面上撒滿了白色的東西。或許是被老鼠啃食掉了,以前的原型已杳無蹤跡可尋。媽媽的骨頭變成了細小的碎片,湮沒在潮濕的地面中。他一邊拾起這些碎骨,一邊心想著媽媽將自己獻給了杜王町。一部分成為了老鼠的食物,一部分被地面吸收,一部變成灰塵融在了空氣里。

柔軟的泥土下埋著頭髮。往外一扯,足足有一個人所有頭髮那麼多的長髮和泥土一塊被拉了出來,纏在琢馬的十隻手指上。他從未見過如此蓬亂的頭髮。

他把媽媽留在大樓夾縫間的所有東西都帶了回去,裡面有一根黑玉項鏈和一枚明信片。

「我要向父親復仇。這是我活到現在唯一的心愿。」

粉碎的鋼筆碎片從身邊掉落。琢馬踩著它站了起來。一放鬆下來膝蓋就像要折斷一樣,但應該還能戰鬥一兩分鐘。

東方仗助沉默不語。他一聲不吭地站起身來。兩人的距離還是兩米。看上去他和琢馬一樣已經接近極限了。大量血液從房頂上滴落下來,普通人如果流這麼多血的話早就已經昏厥了吧。

「你的傷勢不快點去醫院的話會失血過多而死的。」

琢馬向他忠告說。由於牙齒折斷了幾顆,他的聲音有點含混不清。

琢馬試圖在醫院跳樓自殺時,樹叢的枝頭傷到了頭部的血管。當時幸虧醫生和護士飛奔而來自己才撿回了一條命。但是這兒沒有醫生。

「我想時間足夠決一勝負了。」

「瘋狂鑽石」握緊了拳頭,全身布滿了無數傷痕,但一點也沒有動搖鬥志。受傷的「替身」身上甚至湧起了閃耀而神聖的光輝。

「學長喲,你做好準備吧,我等你。下一招見分曉。」

琢馬拭去嘴角滲出的鮮血,撿起掉落在地上的「The Book」。

「看來你無論如何都想要證明你的拳頭比較快吧。」

是拳頭更快,還是翻書的速度更快。仗助好像想堂堂正正地用速度決一勝負。

「但是,我比你快。」

琢馬終於意識到剛剛的戰鬥中有哪點不足了。敗因是「The Book」的頁數。自己活得太久了,因此過去堆積在一塊,增大了記述量,必須要翻上很多頁才能翻到目的的記憶。要對付以迅風疾雷般速度出拳的「瘋狂鑽石」,這一時間的浪費是致命的。

但剛剛被拳頭打到時書里掉落了大量的紙張。被風吹走消失在城市上空。那些紙張已經回不來了。所以「The Book」比「瘋狂鑽石」的拳頭更快。頁數的減少則可以縮短到達過去頁面的時間。

「下面是交通事故時的記憶。你會在這座房頂上全身骨頭都被撞碎。現在的傷勢再加上骨頭粉碎,不可能有救了。」

也許是因為出血過多頭腦有點昏沉,仗助瘦削的身體搖搖晃晃的。但他瞳孔的焦點毫無動搖,他對琢馬的話語嗤之以鼻。

「看我不把你的書打得稀爛,再賣到舊書店去。扔在店前裝滿一百日元處理品的推車上,在太陽下曝晒得變色。」

「The Book」以合攏的狀態出現在右手掌上。琢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浸滿了肺部。一定得在一方斷氣之前決一勝負。四周靜得甚至能聽到對方的呼吸。兩人面對面站著,連指尖都一動也不動。

烏雲消散,月上梢頭,隱約可見周圍的情景。空中飛舞的雪花在月光的籠罩下閃閃發亮,屋頂上的景色美得彷彿像遠離塵世的仙境。

這兒到底是哪?是宇宙嗎?地上散落的燈火也好,空中浮動的雪花也好,都像星辰一般耀眼。

「瘋狂鑽石」向前一步。同時,「The Book」的皮革封面也翻開了。兩人的起始動作速度不分上下。自己追溯的時間一張張飛速地翻開。大量紙張消失了,他的頭腦里十分輕鬆。記憶深刻的場景一幕幕展現在眼前,很快又被另一張頁面覆蓋,消失無蹤。瞬間,無數場景湧上了腦海。

讓少女通過天文望遠鏡觀看了木星。沒能成為恆星的那顆星球寂靜地漂蕩在無盡的黑暗中。

夕陽西下,照射著水池裡的樁子上插著的小刀。

一直掩面哭泣的少年不知何時起開始忍住淚水,身材也變得高高大大了。

風吹樹動,吱嘎吱嘎的響聲嚇壞了孩子們。

從生下來到現在遇到過很多人,說過無數話,獨自生活時也在心裡自言自語。記住這些真的有意義嗎?自己離開人世時,所有的記憶都會消失,心裡湧出感情也找不到任何歸處,一切只會煙消雲散,像滲入地面的水滴一般。所以,那名少女才想寫小說嗎?

聽不到仗助的聲音。不,發出聲音的是「瘋狂鑽石」。那傢伙像個雕像一樣面無表情的張開嘴,發出吼聲。

「The Book」。更快一些。加速的翻閱紙張。琢馬對著那本皮革封面的書在腦海中說道。比那一拳更快。我們必須要翻到「禁止區域」。

終於,紙張的縫隙間開始凝縮出閃閃發亮的小顆粒。不知道是因為它和空氣摩擦發光,還是因為自己的瞳孔張得過大產生了錯覺。「The Book」開始微微顫動,裝訂紙張的線也開始鬆懈。摸上去去很舒服的皮革封面也緊縮成了一團,產生了龜裂。

封面的裂痕里溢出了光芒,那光芒從琢馬指縫中泄露。

耀眼的白光。

只要再翻幾頁就能到交通事故的記述了。

但琢馬永遠也翻不到那一頁了。

正要翻的紙張都軟軟地變成了碎片,飛散在空中。琢馬看到自己的鮮血灑落開來。還沒感覺到疼痛時,自己的腹部又吃了第二拳、第三拳、第四拳,「瘋狂鑽石」不停地出拳毆打過來。

每打一拳,那傢伙都大叫一聲「哆啦!」,像鋼筋水泥般堅不可摧的拳頭連續地落在琢馬的身體上。就像隨著那傢伙的吼叫,機關槍同時掃射過來一樣。

全身彷彿折斷了一般,傳來骨頭碎裂的感覺,但拳頭仍沒有停下。第一肋骨到第十二肋骨全部粉碎,肩胛骨、鎖骨、上腕骨轟然破裂。大腿骨和腰骨的碎片掉進了身體內部。他感覺所有的血管都破裂開來,肌肉已經潰不成形,臉也被打得變形了。頭腦中父母的事都慢慢褪成了一片空白。

終於,「瘋狂鑽石」的吼聲停了下來。因為被毆打的衝擊力,琢馬的身體被彈向了後方,而那裡已經沒有立足之地了。

視野中蔓延著一片無邊無際的夜空。皎潔的月亮從雲間探出身影,無數雪花浮在身旁。琢馬已經分不清上下左右了,他將自己的身體放逐在飄渺的虛空之中。「The Book」掉落在自己的身邊,已經不能稱之為書了,所有的紙張都變成了碎片。仗助從屋頂邊緣挺出身子,向自己伸出了手。

琢馬還有自己剛出生的那一瞬間的記憶。幼年時的自己被其它的記憶所佔據一時想不起來了,但自從能夠使用「The Book」以來,他就能對記憶進行整理,隨時可以重讀上面的記述了。那天,自己從母親的體內出來,嘩啦一聲掉落到了泥水中。那兒是在大樓的夾縫間,泥濘的地面上灑滿了羊水和血液。肚臍還和母親連在一起的自己掉落到了那潭泥水中。那是自己人生最初的災難。寒冷,害怕,視野也不是太清楚,完全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久後母親抱起了自己,擦拭掉了自己身上的泥水。自已拚命地抱住了她的手臂,不可思議地安下心來。自己努力呼吸,將空氣吸入肺里。把頭倚靠著母親的懷抱時,還能聽到她心臟跳動的聲音。在大樓夾縫間和母親生活了三天,自己一直在睡覺,偶爾醒來時,媽媽也在溫柔地注視著自己,手掌輕輕撫過自己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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