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節

直到不久之前,杜王町還是鄉村,放眼望去只能看到田野和田地。東北一部分地區很早以前就是著名的避暑勝地,現在還殘留有幾座武士家族的別莊。但是飛來明裡對鄉土歷史沒多大興趣,聽到武士別莊也一時沒多少印象。不如說,她從小就覺得在這座小鎮生活很丟人,一直夢想著長大後去大都市過電視劇中所演的那種生活。看到從事農業的父母,她總有種危機感,覺得自己也會在鄉下默默無聞終老一生。一想到自己的雙手也會像母親的雙手一樣干硬皴裂,她便完全無法忍受。她無論如何也不想去種田,或者是半夜三更地跑去檢查田地的灌溉水源。

高中畢業後她去大城市上了短期大學,但之後找不到工作門路,所以只得回到了杜王町。她驚訝地發現闊別不久的小鎮竟煥然一新。從那時起,杜王町的舊貌就慢慢換成了新顏,那時正是日本全國上下景氣大好的時代。大量企業進駐了杜王町附近的M縣S市,在那兒工作的人們為了尋找住處,一窩蜂地湧向了杜王町。城鎮里的居民人數飛速增加,於是M縣的官員們便決定大量出資開發杜王町,為其引入了大型商業中心家美優連鎖店,同時還修整改建了道路。曾是田野的土地上鱗次櫛比地聳立著漂亮的房屋,電線也埋入了地下,影響市容美觀的電線大多都從杜王町消失了。

明裡決定留在杜王町工作,但她並沒有回到土裡土氣的老家,而是打算一個人在車站旁的單身公寓里生活。她通過了房屋銷售公司的面試,成為了一名業務員。那家公司主營房屋的設計、建造和銷售。在急速發展的杜王町,這類行業極具活力且人手不足。明裡的工作是整理文件,她在工作的同時和公司里一位年輕的建築師陷入了愛河。

大神照彥從事的是公寓和旅館的設計工作。他長得很帥氣,但很少跟同事們一起去喝酒,就算參加了也總是獨自靜靜地坐在角落裡。跟他聊過幾次才發現他的言談舉止十分溫和,性格也很溫文爾雅。他是那種喜歡獨自在設計圖上描線多過和同事一起喧鬧的類型。在公司里他幾乎不跟別人說什麼話,所以除了明裡以外,沒人知道他其實是個極具幽默感的男人。

一起去歐洲旅行的時候,兩人站在山丘上,眺望著沐浴在夕陽中的古街。教堂的鐘聲迴響起來時,他說:

「看看在那邊玩耍的孩子們,一眼就能看出,這座城市的石階和建築物超越了時代,緊緊抓住了人們的心靈。我也想建造出這樣的城市。雖然自己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建築師,但看到城市裡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的建築物時,我就深深感受到了這份工作和城市的開發直接相關,就不禁聯想到了今後出生於杜王町的孩子們。我想建造讓那些孩子們挺起胸膛引以自豪的城市。」

明裡暗暗地夢想著和他結婚後的生活。沉浸在想像中時,不知不覺忘卻了時間。但大神照彥說的全都是謊話,他實際上是一個建造出售違法建築的男人。

那是一九八一年七月末。某天,明裡工作的部門接到了一個電話。

「請找一下飛來明裡小姐。」

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是,我就是。」

「你就是明裡小姐?我想跟你說點關於大神的事。」

她告訴了明裡很多她不敢置信的事情。

「你去他房裡找找吧,應該會有違法設計圖。他和公司在暗地裡進行了交易,削減建築材料,儘可能設計出成本便宜的建築,那可是如果發生地震的話一下就會倒塌的東西喲。你問我是誰?我是他的戀人喲。雖然不知道是他的第幾任女朋友,但我在十幾歲的時候就認識他了。我叫織笠花惠。漢字是糹旁的織,竹字頭的笠,草字頭的花,還有優惠的惠。織笠花惠。如果不相信的話,你就問問他吧。」

之後電話就掛斷了。明裡假裝去廁所而溜出了公司,用他給自己配的鑰匙進了他的家。雖然沒有找到不正當交易的資料和他花心的證據,但卻發現了一個藏在天花板里側的旅行包,包里裝著大量捆成一打的一萬日元的鈔票。雖然不知道具體數目是多少,但肯定超過了五千萬。自稱為織笠花惠的女人所說的很可能是真的。飛來明裡抱著裝有巨款的旅行包打電話給他所在的部門。

「有個自稱不知道是你第幾任女朋友的人聯繫了我。」

「只有傻子才會相信那種電話。」

「我可不這麼想,那個叫織笠花惠的女人為什麼要那樣聯繫我呢。」

「不如見面後再說吧。」

「那就下午六點,我在公司樓頂等你。」

或許是天空中烏雲密布的原因,到約定的時刻時,天色有點昏暗陰霾。完成工作的同事們都一個個回家了,整幢大樓安靜得可怕。

樓頂上裝有一排齊腰高的護欄,明裡倚在護欄上等著大神。這時,天空下起了濛濛細雨,她取出手帕擦去臉頰上的雨滴。突然一陣風刮來,捲走了手中的手帕,晃晃悠悠地掉落在公司大樓和與其毗連的雜居公寓的縫隙間。

大神照彥六點準時來到了樓頂。明裡想向他問清楚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想知道他們之間許下的諾言是否全是謊言。

但最後兩人幾乎沒說上幾句話。就在明裡說話之前,大神照彥就掐住了她的脖子。

水滴掉落在臉上,飛來明裡從睡夢中驚醒。就在她想要起身時,突然感覺後背好像插入了一根鐵樁般疼痛難忍。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喉嚨很難受,不能自由地呼吸,每當空氣通過都會梗塞在嗓子眼裡。

她倒在一灘濕濕軟軟的泥潭中,衣服和頭髮上都是泥土,周圍七零八散地丟棄著幾個廢紙箱和空瓶子。她仔細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終於知道自己在哪兒了。視野的左右兩邊聳立著兩面高不見頂的牆壁,橫躺在地上的自己像三明治一樣被夾在裡邊,兩牆的距離窄得無法伸直雙手。一個眼熟的東西掉落在自己身邊,原來是剛才被風颳走的手帕。

兩側牆壁中的一側看上去是自己和大神照彥工作的房屋銷售公司大樓的牆壁。抬頭往上看,剛剛自己還倚靠著的護欄看上去已經懸在高空中了。

另一邊的牆壁是毗連公司的雜居公寓。

兩面牆壁平行地延伸向高空,從最上方的小縫隙間能看到低低的陰雲。天空像被規尺截斷了一般狹窄。雨水沿著屋頂滴落,打濕了牆壁。

我是從樓頂被推下來了嗎?如果真實這樣,為什麼我還活著?明裡恍恍惚惚地想著這些。可能是濕潤柔軟的泥潭吸收了掉下來時的衝擊力,或者可能是紙箱里的垃圾接住了自己的身體。

他的身影早已不見。也許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就離開了吧。

明裡一邊捂住身體疼痛的地方,一邊掙扎著站了起來。她用手縷了縷頭髮,頭髮上沾著的泥團大塊大塊地掉落到地上。四周太過昏暗了,她只能摸索著朝大樓正面走去。

走到離大路還有很遠一段距離的地方時,明裡就無法再往前進了。安裝在兩邊牆壁上的輸水管道像密林般纏繞在一起,擋住了明裡的去路。她試著將手伸進水管縫隙里,想要向大路上的行人求救。但水管外面還裝著空調室外機一類的東西,沒法看到大樓正面。因此,明裡只能朝外面大聲呼喊求救。

「救命啊!」

夾在大樓間的狹窄天空中閃過一道白光,緊跟著驚雷巨聲炸響。沒有人聽到明裡的呼聲。她這才想起,下班時間早就過了,人們離開公司後路上就罕有人跡了。

她繞到大樓背後,想從後面出去,但很快就發現這條路也行不通。後面還聳立著另一面牆,那是面向車站的銀行大樓的背面,這面牆完全堵死了明裡所在之處。銀行建得很靠近,離周圍的大樓只有十五厘米,根本沒法子把身子從裡面擠出去。看來不可能繞到大樓後面出去了。

沒關係的,她安慰著自己。又不是漂流到了遠海的孤島,自己身處在城市正中央,只要一直呼救的話,總有人會聽到的。

不停滴落的雨點夾雜著泥土掉進了明裡的眼睛和嘴裡,她顧不得抹一把臉,只顧著拚命呼救。她喊了將近一個小時都沒人回答,只聽得見轟隆隆的雷聲和雨點打落在牆壁上的聲音。

等到天亮,公司職員就會趕來上班,外面應該就會熱鬧起來了。那時就是機會。只要在這兒忍一個晚上就行了,那時肯定會有人注意到我的聲音,然後他會從樓頂俯望我這邊的情況,等我得救後就去報警。

話說回來,為什麼我會接到那個電話呢?織笠花惠,那個女人自稱織笠花惠。她說自己是那個男人的第幾任女朋友。如果不接那個電話的話,我就不會知道這些。知道事實就會遇到不幸,蒙在鼓裡則會感覺幸福,真不知道該怎麼選擇才會更好。

明裡將身體蜷成一團,休息了一會。後背的疼痛現在已經緩和多了,但全身卻開始發涼。她閉上雙眼,眼前浮現出了父母的身影。

現在和那時是一樣的啊,她想。那是為了上短期大學,初次在大城市獨自生活的時候。第一天晚上,明裡躺在連傢具都沒有的空蕩蕩的房間里,感覺自己彷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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