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Fragment 6

季節已轉為秋天,雖然灑落於紅磚道上的陽光並未減弱,卻似乎變得更為透明,既短暫又纖細,引人感嘆無常。

學校業已邁入第二學期,少女無法一早便前往百貨公司後方的步道,只能在放學後報到。她和負責接送自己的司機說好時間,回程在百貨公司前的公車站牌相候。

她坐在夏天時坐的同一張長椅上,望著鴿子。除了鴿群以外,她已成為這步道上資歷最老的人。夏天時日日露臉的拄杖老人,近來已不見蹤影;或許是年事已高,駕鶴西歸了。少女不久前才聽人說過,夏天的老人死亡率很高。總之,少女發現季節轉變,聚集在噴水區的面孔也會隨之大幅改變。

現在坐在長椅上的除了少女,還有個男孩;他的身材高大,容貌卻與體格恰恰相反,是張娃娃臉,顯得意外地稚嫩,應該是高中生吧!但是他卻穿著便服,而且每天少女到達時,就已經見他坐在長椅上了。少女一放學便立刻搭車飛馳來此,卻從未比那男孩早到過。有一回,少女趁著創校紀念日休假,一早便來報到,而男孩幾乎與她同時出現,看來他似乎沒上學。從體格來看,男孩倒有幾分大學生的味道,但那張娃娃臉卻違背這個印象,活脫是個逃學的高中生。

然而,男孩無憂無慮的表情,又和一般「逃學的孩子」相差十萬八千里。他總是笑眯眯地看著鴿子啄飼料,也不知道究竟有什麼好看的;他似乎很想和鴿子玩,老伸手或用腳尖去戳鴿子,但鴿子們從來不理會他。即使如此,他的臉上毫無失望之色,眼睛仍追著鴿子跑,有時還會灑些飼料;自己則是喝喝茶,膩了便打盹兒。

他的體格和摔角選手差不多,舉止卻像個隱居老人。他老坐在那兒,到底有什麼好玩的?每當少女突然從鴿子身上抬起視線,看見在對面長椅上或坐或睡的男孩時,總會忍不住歪起腦袋。

但仔細一想,其實自己也半斤八兩;或許男孩也不明白為何少女老是獨自來步道殺時間。不,至少雨天時男孩不會出現,但少女可是不分晴雨地來報到;長椅不能坐,就撐著傘站在噴水他邊。當然,此時連鴿群也不在。這裡究竟有什麼好玩的?該被這麼問的是少女才對。

自己到底在做什麼……有時她也會浮現這個基本的問題。她清楚自己在「等待」,卻不明白究竟在等待什麼。

再說,自己「置換」而來的「能力」究竟是什麼性質,她也完全不明白。不過,既然是與多重世界的另一個「自己」在利害關係一致之下引發的「置換」,肯定是有助於得知掉包犯人是誰與其目的為何的「能力」。

少女的「感覺」告訴她,只要在這條步道上守株待兔即可。她沒理由懷疑自己的判斷,但仍會突然感到不安。自己的「能力」真的發揮了效力嗎?這是她以「愛」換來的「能力」,要是無法達成當初的目的,可就傷腦筋了。自己是否已變得無法愛恨他人,她尚未明確地自覺;或許是因為年紀還小,她並不覺得自己付出了莫大的犧牲。追根究底,她渴望找出「犯人」的動機之一,便是因為那「犯人」是奪走愛的象徵,而她憎恨被那象徵擺布的命運;然而,現在她卻失去了關鍵的「愛」,根本是本末倒置。但少女完全不曾深思這個問題,只是單純地認為難得到手的「能力」當然得派上用場而已。

少女並不焦急。雖然時而感到不安,也僅止於一瞬間;對照狀況一看,她甚至冷靜沉著得教人不可思議,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

今天是百貨公司的公休日;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幾乎不見行人,只有少女和男孩各自在長椅上看著鴿子。

——咦?有人耶!

耳邊傳來笑聲,少女轉動眼珠,窺視那個方向。

——你在說什麼啊?有觀眾才好啊!再說只有兩個人耶,只有兩個!

四個女孩身穿少女亦知悉的知名女中制服,成群結隊地走進廣場來。

——好丟臉喔!要不要換個地方?

——為什麼?這裡很好啊!

——這裡哪裡好了啊?

——你看,鴿子、噴水池、紅磚鋪成的步道;就像是綻放於高樓大廈之間的都會綠洲吧?

——哇,詩人!

——什麼話啊!

高中女生們你一言、我一語,吱吱喳喳地說個沒完,依舊成群結隊地走近噴水池。

——這種水準的「畫面」,到處都是吧?

——對啊!又不一定非這裡不可。

——要換地方嗎?

——都這個關頭了,你還在說什麼啊?

——對啊,這裡就好了啦!就這裡了。

——啊!你們不用演,就說風涼話!

——好啦,快點拍吧!趁著人少的時候快點解決!

——真討厭。

——快啦,拋開你的猶豫吧!

——順便把羞恥心也一併丟了!

——一開始就沒有吧?啊,不對啊?

——真是的……

害羞的是身材最好、臉頰如蘋果般通紅的女孩。她臉紅似乎不是因為羞怯,而是平時就面色紅潤;少女漠然地在心中稱呼那個女孩為小蘋。

——好,那就從走路開始吧!

戴著眼鏡、看起來對成績斤斤計較的女孩如此催促小蘋。這個就叫眼鏡姊好了。少女抱著旁觀者的輕鬆心態,胡亂取起綽號來。眼鏡姊的身旁有個綁辮子、滿臉雀斑的女孩正拿著家用攝影機;她是這群女孩中最可愛的一個,就叫她辮子妹妹。

看來她們似乎是為了拍攝業餘影片而來出外景,八成是電影研究會、視聽社團或同好會之類的社員吧!從時期推算,可能是參加校慶展覽用的作品。

——走路?要怎麼走啊?

其餘的女孩全穿著冬裝,只有小蘋穿著夏裝。這麼一提,差不多要換季了;微渺的陽光一旦轉弱,便有股驚人的涼意。然而,小蘋那光滑的皮膚似乎能彈開寒氣,她看來一點也不冷。

這就是年輕啊!少女感觸良多地想著,隨即又感到困惑。要說年輕,少女比高中女生還來得年輕多了,卻像個老人似地,以老成的觀點看著女孩們。

——這個嘛,呃……

眼鏡姊避開聚在一起悶頭大啖飼料的鴿子們,繞了噴水池一周。

——那邊不是有台階嗎?連著百貨公司的。你從那裡爬下來,然後從左邊繞噴水池一圈。

——我要做什麼?

——還問做什麼?走路就好了,走路!

——我是問一邊走要一邊做什麼!我走路的時候要做什麼動作?

——對鴿子微笑如何?開朗地微笑。

如此提案的是戴著發圈的女孩。她是眾女孩之中五官最有洋味兒的一個,似乎很清楚自己是個美女。少女的腦海中浮現了「甜甜圈」這個綽號,是將「發圈」與「甜姐兒」組合而來的。

——露出那種「愛與正義的使者」的感覺!

——啊,這個好!慈愛的微笑!

眼鏡姊對甜甜圈的提案大表贊同,但關鍵的小蘋卻怕羞得很。

——太遜了啦!你們不覺得很假嗎?

——假也是表演的一種啊!別埋怨了,照著做!

——啊!真是的,為什麼是我啊?為什麼我是「少女超人」?

——因為你最適合啊!

——你們給我記住!真是的。

小蘋一面發牢騷,一面登上百貨公司的後門。

少女轉念一想,或許不是自己的觀點突然變得老成;該怎麼說呢?與其說她變得老頭子氣,不如說是宏觀上變得淡漠。所謂的年輕,不過是代表精神上及肉體上的成熟度皆低;小蘋那身能抵擋寒氣的彈性肌膚,只是年輕人耐久力的象徵罷了。

女孩們只是「存在」而已;對少女而言,她們抽象的精神及物質的肉體並不具任何形而上學的意義。女孩們只是存在而已,她們成不了任何對象;成不了歡喜或悲傷的對象,成不了情愛或怨懟的對象……

少女突然試著回想沉澱於記憶深處已久的「她」。少女不再有任何感慨,「她」的身影並未如想像中那般鮮明地浮現出來;少女甚至記不清「她」的長相。

人類的記憶實在很奇妙,沒有相機的寫實能力,每當回想時,都得依賴想像力補強;而支撐這股想像力的,便是對記憶對象的「思念」。

隨著自己的執著,想像力將對象逐漸扭曲。沒有寫實能力的人類記憶力是藉由想像而成立的。因此基本上「記憶」不會風化;即使一度忘卻,每當回想對象時,便會自動進行「補強」。

每回想一次,便扭曲一次;換句話說,將逐漸悖離現實。

人類的記憶力便是遊離於現實之外的能力,正確來說,應該叫做想像力;而想像力必須先有人類的感情,才能成立。

說得極端一點,人類無法記住不抱感情的對象。既不喜歡也不討厭的對象,對人類而言就像不存在一般;因為「記憶」不會被補強,無法喚醒應補強的想像力。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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