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Fragment 3

燃燒,橘紅色火焰正在漆黑的暗夜中無聲地持續燃燒;無論朝左或向右,都只看得見火焰。

火焰已逼近少女的鼻尖,但她卻全然不覺炎熱;伸出手,火焰便如巨蛇般盤纏少女的臂膀,卻無聲無息。

仰望天空,在火焰的縫隙之間可望見一小片星空,然而星光卻不曾落至少女身邊。火焰覆蓋了視野,周圍卻絲毫不見明亮,甚至顯得晦暗。

寂靜無聲。雖然扎眼的熊熊烈火正席捲而來,周遭卻靜悄悄的。少女回首,身後的世界亦是如此。

她想回覆原先的姿態,卻已喪失了方向感,分不清自己本來是朝著哪個方位。無論面向何方,俱是無聲且平板的火炎,焰影幢幢地包圍了少女。

不久後,終於產生些許變化;雪花似的的物體開始飛舞,無數的白色碎片於火焰中舞動,漸漸變為暴風雪——不對,那不是雪,白色的碎片慢慢地染上灰色,原先飄舞散落的碎片振翅上升,無聲世界突然充滿了嘈雜的振翅巨響。

是鴿子,無數的鴿子自烈焰中飛起。

它們拂動少女的髮絲,一一飛去;灰色的羽翼接二連三地振翅而起,絡繹不絕。

微風拂面,少女正要露出微笑,振翅之聲卻驟然止息。剛才逐一飛去的鴿子,這會兒卻開始墜落。

墜落一一墜落為灰色的碎片。

灰色的抹布如雨水般傾注少女。鴿子全死了,猶如骨骼被連根拔起似地萎縮無力,羽毛上滿濺紅色飛沫。

屍骸依次落下,灰色的碎片持續墮落,紛沓而來,那宛如玻璃上垂著淡墨的空洞眼珠無言地仰望少女;仰望的眼珠被下一具墮落的屍骸遮掩,但下一雙空洞的眼仍仰望少女,而另一具墮落的屍骸又遮掩了那雙眼。

燃燒的火焰突然開始流動,直達天際的幢幢焰影猶如驟失支撐似地流墜、流墜。

橘色的火焰轉為鮮紅,紅色的奔流舔舐少女的腳,宛若灰色碎片的死鴿潮湧而上。紅色奔流穿過少女的足間,紅的徹底,彷彿生物一般滑溜掉刁鑽。

正當一切被紅色光澤滾滾沖刷而去之際,巨大的影子出現於少女眼前,猶如一座大樓;但那若是大樓,也早已傾頹了,外部裝橫不復見,只有金屬質地的內臟拖曳在外。

那是飛機的殘骸,大型巨無霸噴射客機的胴體彷彿被巨人的菜刀切片似地,暴屍於地。

少女原以為自己在做夢,但這真是夢嗎?

這是雙親死亡時的「記憶」——少女本能地領悟了。但這是不可能的,少女的雙親因飛機失事而死亡時,少女才兩歲;失事現場在外國的國際機場,而當時少女人在日本。當然,長大成人後,她從未看過事故的記錄、影像或照片。親戚們刻意不讓少女看,少女本人也無意觀看。

但少女知道,這是「那場事故」的忠實再現。自己記得這個「光景」,就像人在現場、目睹了一切似的。「記憶」在夢中泉涌而出。

不,或許這不是夢。自己睡著了嗎?她覺得自己醒著。這是否為清醒時的幻視?

少女很「明白」自己並未入睡,她看見的是幻覺。

現在時大白天,看在其他人眼裡,自己是清醒且照常作息的。然而,她完全不明白醒著的自己在做什麼,意識似乎未進入身體之中。她人在房裡?或是在學校?她不明白。雖然不明白,卻知道自己發生了不尋常的事;只有這點,她相當「明白」。或許她快發狂了。

曾幾何時,死鴿化為了推擠如山的人類屍體。降落失敗的機體在跑道上斷成兩半,機員及乘客全體死亡。少女未曾聽他人提過也未曾讀過報導,卻「知道」這個事實,「記得」這個事實。

眼前有個年輕女子儜立;與其說是儜立,不如說是飄浮。是「母親」。她看過許多母親的照片,但眼前女子的髮型與那些照片上的髮型截然不同,還穿著照片上未曾穿過的衣服。這是當然的,因為那件衣服是母親為了與身為大學研究員的父親一同前往實地考察,在離開日本的前一天買的;因此每張照片、每卷錄影帶上都沒有穿著那件衣服的母親。

這是少女本人應該未曾見過的母親身影,但她卻「記得」母親的這般樣貌,並將其重現於眼前。

母親的身影並未久留;不知何時之間,儜立於原地的換成了擔任家庭教師的「她」。

少女試著接近「她」;見到母親幻影時不曾湧現的衝動,驅使少女伸手擁抱「她」。

然而,少女無法接近「她」。灰色的死鴿攀纏腳邊,阻擋了少女的去路。

死鴿甩著暗紅色的粘液,將少女的腳固定在原地。少女無法移動,絲毫動彈不得,宛若被迫等待遭受凌辱的一刻到來一般,手腳不顧反映她的意志。

初經的記憶復甦。眼前的「她」不知何時換上了純白的新娘禮服。

持續被剝奪的存在……少女突然領悟了自己的命運。先是母親,接著是「她」;無論走到哪兒,自己都是不斷被掠奪的存在。

繼「她」之後,被掠奪的將是少女本身。初經的記憶,胯下傳來濕粘感觸,無止盡的剝奪。

即使活用女人特質、孕育新生命於腹中,終有一天,也會被萌芽於生命體中、名為自我的「他人」而掠奪。

她將繼續被剝奪、永無止盡;被男人消費、掠奪,便是她的命運。

少女憎恨自己的命運,詛咒無法圓滿愛「她」的宿命。無論如何反抗命運,自己的「愛」都將被從旁干涉、消費並掠奪。

那隻鴿子……

若是那具死鴿沒出現,「女神」就能常駐於自己心中。「她」是不是尋常人,此時已無關緊要;問題在於少女自身的理想化。對,少女不願被消費,她希望處於消費的一方。

少女渴望消費「她」;然而,在理想化的程序中,「她」卻暴露了醜陋的本性,再也無法成為「女神」。

自己永遠失去了自我的支柱,是那隻鴿子的錯,是哪個將蛋糕掉包為死鴿之人的錯。

要是沒有那隻鴿子——少女不知如此祈求過幾次。她當然無法改變過去,但即使無法改變耿耿於懷的過去,或許能改變其意義。

那究竟是怎麼回事?只是惡作劇嗎?若真是如此,自己便是被迫因一個無心的惡質玩笑而「喪失」,這教少女無法忍受。即使是相同的「過去」,她斷不能容熱這種輕薄且草率的「意義」。

一定有某種動機,必須有——少女如此確信。無論是誰下的手,一定有必須將蛋糕於死鴿加以掉包的合理理由。畢竟,光是要瞞過「她」的雙眼,就得費一番功夫。

沒錯,要在「她」毫不察覺之下掉包,並非易事。犯人不可能光調換內容物,八成連紙盒及手提袋也一併掉包了;這代表他事先備好了紙盒及手提袋。

當然,他也得準備鴿子的屍骸。假如找不到死鴿,就必須捕捉活鴿並自行殺害。即使這些物品都設法備齊了,仍留有其他問題。

「她」會在半路上露出空隙嗎?倘若「她」購買蛋糕後直接前往少女家,便沒機會下手掉包;這代表犯人必須事先確認「她」是否會在半路上繞道他處,並有暫時放開手提袋的瞬間。

這麼一想,便能明白這是個出乎意料地複雜且需要熱枕的工程。沒人會單純為了惡搞而如此大費周章,一定有某種理由。

我想知道——少女迫切地想著,她渴望知道將盒中物掉包的理由。

然而,她該怎麼做?該怎麼做才能得知理由?欲知理由,必須揪出「犯人」,但又要如何揪出?該怎麼做?都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

都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

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

已經五年了……

倏地,少女被城市的喧囂所包圍;汽車的喇叭聲及行人的喧嘩聲一齊塞滿耳中,同時幻影也消失了,鴿子的死屍及飛機的殘骸皆已無影無蹤。

少女回過神來,發覺自己站在街道上;一看自己的裝扮,正穿著國中制服。從對側大樓上的電子看板所示的時間判斷,自己似乎正在放學途中。

少女發覺自己阻礙了人潮,便舉步前進。她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我……到底怎麼了?能清楚回憶剛才幻覺的自己令她不安。她確實沒睡著,也不認為自己靈巧到足以邊走邊睡。回溯數分鐘前的記憶,在放學途中,她的身體雖自動地循著平時的路徑走,意識卻「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那不是夢,也不是所謂的白日夢;少女十分明白,那全是依照「現實」而生的「記憶」。

正因明白,所以不安;毫無抗拒地相信這類不科學的自己令她不安。說不定自己真的瘋了,才會認定單純的妄想是現實。單說母親死時的裝扮,也不見得就是剛才看見的那樣;說不定那只是少女的夢境產生的虛擬記憶——不,這麼解釋才是符合理性。

然而,反覆思索過後,少女仍認為那些幻影全是現實的「記憶」她懷疑這是否為精神異常的徵兆,因此變得不安。既然不安,應該還保有理性;但她無論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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