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SCENE 2

三月的某一天,山吹海晴搭上了羽田飛往高知的噴射班機。這是海晴有生以來第一次搭飛機——其實他連新幹線都沒搭過,因此無論走空路或陸路,對他而言都是初次體驗;又加上旅費可報支公費,更讓他像孩子般期待出發日的到來。

最終決定走空路。他見到站在登機口迎接旅客的空中小姐時驚為天人,腦袋變得一片空白。

其實這個班機的空姐們在國內線中算是水準比較低的,但海晴並不知情,心裡只想著「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漂亮的人啊?」他忘我地長大嘴巴,瞧著空姐進行其他乘客聽若無聞的救生衣說明。在空姐徵詢之下,他順手拿了一本周刊雜誌,但眼睛卻沒看著上面的字,而是追著空姐跑。

另一方面,空姐之一的青竹玉子也察覺了這名體格比常人高壯許多的乘客正投以莫名熱絡的視線。那人是怎麼回事?活像頭一次看到空姐似地直盯著瞧;不過,感覺倒還不壞。從體格看來,應該是排球或籃球選手吧!會不會是名人?說不定常上電視呢!他那樣子看來有點獃頭獃腦,搞不好是轉行當藝人的。他那麼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一定是想趁機要電話號碼!怎麼辦?要不要給他,等確定他有多少名氣之後再決定也不遲吧?

「儂看得很入迷嘛!」見了不斷注視空姐一舉一動的海晴,鄰座的中年男子帶著挪揄語氣說道:「在找老婆啊?」

起初海晴不認為中年男子是在對自己說話,其中一個理由是他從未曾親耳聽過土佐腔。不過,坐在男人身邊的只有自己,那男人又不像是自言自語;海晴領悟自己得答話後,便浮現了禮貌性笑容。

「不是啦!」該說什麼呢?他遲疑了片刻。「因為是頭一次嘛!」

「啥頭一次啊?」

「頭一次看見那麼漂亮的人。」

「漂亮?那個小姐啊?」

「與其說哪個小姐,應該說每個小姐都很漂亮吧!嗯。」

「是嗎?咱倒覺得每個看來都很刁。」

「請問……『刁』是什麼意思啊?」

「『刁』就是『兇悍』、『好強』之類的意思啦!」

「兇悍……哦,原來是這樣啊!」才剛離開東京,海晴便立刻體驗到進入高知圈內的感受。

「很刁啊,很刁——」

「小哥,儂不是高知人啊?」

「咦?啊,不是,我是在東京練馬區出生的。」

「東京人啊?肯定交過一堆比這些還要漂亮的小姐唄!」

「交過?不,怎麼會呢?我還沒有特定的女朋友啦!」

「不是啦!『交過』是『認識』的意思。小哥,儂還年輕,才會覺得那麼刁的女人漂亮;不過女人還是溫柔的最好。」

「每個空姐看起來都很溫柔啊!」

「那種的不成、不成!上班的女人不成啦!」

「不能上班嗎?」

「啥都要和男人對等,怎麼可能嘛!男人和女人原本就不一樣唄!不肯倒茶,不肯影印,卻要領一樣的薪水;說些不律頭的話,又要打混請生理假,既不能幹粗活也不加班,對啥等啊?白痴!嘴巴上說要和男人做一樣的工作,結果一結婚就立刻辭職!少拿羊啦!」

這番話似乎牽扯到私怨,只見男人開始興奮,古銅色的禿頭髮長出了陣陣熱氣。海晴雖為他的氣勢所懾,仍一板一眼地問道:「請問……『不律頭』是什麼意思啊?還有『拿羊』……」

「『不律頭』就是『不講理』,『拿羊』就是『把人當白痴』。反正啊小哥,我想說的就是——」

他似乎嫌翻譯麻煩,一度試著以標準國語說話,卻又立刻恢複為家鄉腔調。「女人就該當好她的賢內助,是唄?男人在外頭辛苦一天,回到家當然該好好體貼他啊!可是現在日本的女人不成,不成啊!女人啊,還是……」說到這裡,他突然降低聲量。「菲律賓妞才好,嗯。」

「請問……『非率彬妞』是什麼意思?」海晴誤以為這又是他不懂的土佐腔。

「就是菲律賓女人啊!其實啊,咱也是剛從菲律賓回來,昨天才到成田機場。哎呀呀,洗滌心靈啊!小哥,菲律賓的女孩子很贊喔!偷偷告訴儂,咱在那邊有孩子,不過工作忙,不能常去看。」

「哦……你做什麼工作啊?」

「啊!失禮、失禮,我是做這行的。」細看之下顯得精力旺盛的男人取出了名片,上頭寫著「赤練海產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 赤練恆」;看來剛才對職業婦女的諸多怨恨,似乎是出於身為經營者的實際體驗。

「我沒有名片耶……」

「不不不,甭著啦!咱公司也有開小型料理連鎖店,有空請記得來光臨啊!對了,小哥是來高知幹啥的?觀光啊?」

從語義上來推測,「甭著」應該是「不用了」的意思吧!「不,我是來研習的」

「研習?工作的研習啊?」

「對。」

「哦、哦!拿儂是做啥工作的啊?看儂體格很好,肯定和運動有關唄?」

「不,我不太會運動……我在SKG當警衛。」

「哦?SKG不就是青山還是哪裡的大樓嗎?在那裡當警衛,還得大老遠跑到高知來研習啊?辛苦儂啦!那儂要在哪裡研習啊?保全公司嗎?」

「在大學。」

「大學?當校警嗎?還是聽什麼專業課程啊?不,還是去講課?」

「不是,是去當行政人員。」

「行政?啊?這咱可搞不懂啦!為啥?」

「藉由體驗不同的工作提高職業道德,是我們公司的方針。」

海晴將黑鶴的話照本宣科地背了出來。當然,換成一般人,都會疑惑為何警衛得到大學當行政人員作為研習;但海晴卻對這種虛假的籍口深信不疑。

兩人聊天時,空姐青竹玉子送來了濕毛巾、糖果及茶水;每當她前來服務,海晴便紅著一張臉哈哈陪笑,就算是幼稚園學童也沒他這般緊張。這倒也罷,他遲遲不開口詢問電話號碼,讓玉子莫名地焦慮起來;雖然她並無積極告知對方號碼之意,但一見海晴那種裝滿了紅豆餡似的鬆弛表情,就不禁心浮氣躁。

「先生,打擾一下。」終於,玉子找了個連自己都覺得很蠢的籍口——需要毛毯和枕頭嗎?——來搭訕山吹海晴。「您上過電視吧?」

「啊?電視嗎?這麼一提,是有上過一次。」

「啊,你果然上過啊!」

「是什麼時候的事呢?我們大樓前放了個裝有現金一千萬元的紙袋,造成大騷動,電視台的人來採訪,還上了新聞。不過接受採訪的是我們主任,雖然有拍到我,但只有一秒左右。真虧你還記得耶!記性真好。」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著傢伙是在作弄我嗎?或是他原本就只是個獃頭獃腦的小子?無論是前者或後者,都是找錯對象了。正當玉子開始後悔搭訕海晴之時,一陣奇妙的漂浮感朝她侵襲而來,一時間,她甚至錯以為飛機失速,但似乎又並非發生意外。

「您是來高知觀光的嗎?」玉子只是形式上問問,根本沒等海晴回答。「我也住過高知,不過已經是二十年前左右的事了。我是信州人,因為我爸爸工作的關係搬到高知,只住了兩、三年,那時還是小學生。老實說,我對高知沒什麼美好的回憶,因為我媽媽是在那時出車禍死亡的……」

「儂急巴巴地講啥啊?」赤練睜大眼睛看著忽然饒舌起來的空姐。

夾在兩人之間的海晴誤以為赤練的口中發出了猥褻詞語,驚訝地瞪大眼睛;但他很快地領悟到「急巴巴」應該是「突然」之意,又開始操起不必要的心——高知人說起這三個字時,不會覺得難為情嗎?

「我媽死後,我爸立刻調職了。」玉子無視赤練,繼續對海晴說道。然而,她本人並非刻意不理睬赤練;對於自己的唐突,玉子的驚訝甚至更勝於他。只不過,困惑的自己似乎被拋到了腦後,舌頭就像是擁有意志似地變得滔滔不絕。「現在回想起來,調職也好。要是繼續被綁在我媽往生的土地上,我爸爸一定會很痛苦吧!調職離開高知,應該有助於他轉換心情。」

「還真是不幸啊!」自搭上飛機以來一直處於亢奮狀態的海晴,頭一次露出晦暗的表情;他是打從心底同情玉子。「那時候你幾歲?」

「小學二、三年級。」

「那麼小就失去母親,一定很難過吧!」

「是啊!我記得那時候哭得死去活來。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懵懵懂懂的,只是衝動驅使之下才哭,其實並不明白事情有多嚴重。唉,才七歲,也難怪吧!」

「你有兄弟姐妹嗎?」

「那時候我是獨生女。我上國中前,爸爸再婚,才多了一個小我很多的弟弟。」

「那時候是獨生女啊?唉!留下年幼的你往生,令堂一定也捨不得吧!」

「說來不可思議,我媽似乎早就知道自己會死於意外了。」

「咦?這麼說來,她曾預言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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