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SCENE 1

「為什麼沒人發現?」白鹿毛源衛門突然大聲說道。他有數十年的威嚇經驗,深知震懾人心的時機。「被說是監督不周也怨不得人!你們打算怎麼負責?」

如他所料,齊聚於書齋中的四名中年男女全都從地板上跳起了數公分,連剛才還一臉事不關己地站在窗前眺望天平台彼端的二女婿也不例外。平台的另一端是一片足以稱作樹海的廣闊庭園,令人無法相信是位於市中心的主宅區;園中點輟著數不清的庭園燈,教人每每望而興嘆。但眼下的氣氛,已不容許他悠哉地欣賞這片景色。

「你話是這麼說,爸爸。」心浮氣躁地看了那活像吞了個棒子似的入贅丈夫一眼後,長女終於重整旗鼓。「但小玲應該不在我們的管轄範圍內……」

「蠢材!」源衛門一面怒吼,一面站了起來。與孩子們相比,他的個頭並不高,但他那不似老人的筆挺體態與流露於外的風範、眼神,投下了無與倫比的壓迫感。「你就等於是她的母親,說這是什麼話?就是因為你這幅德行,才會發生這種不幸!干夫!」

「啊!」見矛頭比預料中的還要早指向自己,女婿干夫勉強在泫然欲泣的臉孔上製造出笑紋。「是……是!」

「虧你把孫子們教得那麼有出息,最重要的老婆卻沒教好!」

「慚……」雖然他深知此時乖乖認錯會惹妻子君江不高興,卻無法不低頭。「慚愧得很,總裁。」

「可是,爸爸。」與生來就一臉怒容的君江相比,總顯得頂著張哭臉的次女打起圓場來。

「或許我們是該罵,但小玲也已經是大人了……」

「才二十二歲,叫什麼大人?還是個小女孩,分不清是非,根本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

源衛門共有八個孫子,其中包含君江夫婦的四個孩子及次女黃丹、泰葉夫婦的三個孩子;這些孩子之中已有三人成家生子,因此他還有兩個曾孫。然而,比起疼愛有加的曾孫,他更寵愛的是第八個孫女白鹿毛玲。

玲是源衛門的么女繪理留下來的寶貝;繪理與她的丈夫在玲兩歲時因空難過世,之後源衛門便把玲當成女兒般撫養長大。他對玲的溺愛,可說是對死去的么女的遺憾及哀憐而生的反作用力。

「追根究底,一開始讓她上那種鄉下大學就是個錯誤!為什麼沒人反對?」

「不過……」被源衛門一瞪,泰葉的丈夫——黃丹在嘴裡咕噥著「至少那是間國立大學啊。」

他想起玲決定進高知大學時,這個岳父竟然刻薄地問說「那是本島的大學嗎?」

「我不記得曾要求她讀公立大學。讀私立就好了,東京多的是女子大學。」

源衛門本人雖如此感嘆,其實他當時見了興高采烈地迎接大學生活的玲,根本什麼也說不出口;被說反對了,他甚至笑眯眯地表示要贈送入學紀念禮物,問她喜歡什麼。兩對夫妻檔都心癢難耐地想要指出這個事實,卻只是彼此牽制似地交換視線,最後誰也沒說出口。

「也不需要勉強找工作啊!慢慢來,先做新娘修業也行,幹嘛沒事找事,在那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工作!再說,回這邊,隨便要進我哪個旗下企業都沒問題——」

源衛門以「不幸」二字形容、大為憤慨的就是這麼一回事——今年三月將從高知大學畢業的玲,竟然前往去年剛於高知創校的市立女子二專應徵行政人員,且被錄用。眾人做夢都沒想到玲會在源衛門口中的「鳥也不生蛋的地方」找工作。

「學生時代要在鄉下過就算了,想離巢的心情我也懂;但是為何要在那種荒鄉僻壤找工作?要是換作古代,高知那種地方肯定是流刑之地!簡直是流放外島嘛!」

「總裁,」廣島出身的干夫這下可不能默不作聲了。「現在的高知沒那麼偏僻,市中心和東京也差不了多——」

「誰在跟你談這個問題啊?」他重重地槌了書桌一下,勁道猛得活象要把桌子劈成兩半。「反正給我想辦法打消她的念頭!我不許她去工作,而且還是行政工作!別開玩笑了,帶她回來!畢業以後馬上——」

「咦?帶她回來……誰來說服她?」

「你在說什麼?」他瞪大眼睛看著不滿地聳了聳肩的君江。「當然是你們啊!蠢材!連個代理母親都當不好,要怎麼對繪理交代?」

「我倒是覺得,不如爸爸去說服她吧?」

「什麼?」

「您想想,小玲會聽我們說的話嗎?那孩子表面上的確很乖巧,不管說什麼都是笑眯眯地點頭答應,但全是左耳進右耳出,就像使勁打棉花、拿釘子釘豆腐,雖然像修女一樣溫和,卻絕不改變自己的意志,對吧?要怎麼說服那孩子,帶她回來?至少我沒這個自信。說穿了,根本是白費力氣。假如爸爸堅持不是白費力氣,就請您親自去說服她吧!我這話可不是諷刺,是真的只剩這條路了。」

源衛門猶如泄了氣的氣球一般,矮小的身軀沉入了椅子中;剛才給人的壓迫感已煙硝雲散,瀰漫著一股枯木似的老人氣氛。他不得不承認,君江的指責毫無反駁的餘地。源衛門自己也沒自信說服玲,莫說他一見玲那泰然自若的笑容便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就算他能嚴辭以對,也必然會她以岩石般的冷靜態度步步逼退。

「有其母必有其女啊!」他憶起繪理,自言自語地說道。過世的繪理也和玲一模一樣,以從容不迫的微笑排除父親的反對,與當時仍是學生又比自己年輕的男人結了婚。「到底該怎麼辦呢?」

「不如讓人小玲去做她喜歡的事吧?那孩子已經是大人了。」她察覺父親又要激動起來,便搶先說道。「再說,爸爸太在乎小玲了。事情都過去了我才說出來,其實賢治和悅子小時候很嫉妒呢!說爺爺只疼小玲一個。」

「說什麼蠢話!賢治和悅子一樣都是我的寶貝孫子,其他人也是,我並沒特別偏心小玲。」

「既然這樣,不就好了?悅子嫁到神戶去,阿悟也在大阪娶妻生子;您可愛的孫子們總有一天會離自己而去的,不會只有小玲例外。」

「神戶和大阪的情況不一樣。高知耶!不是搭幾小時新幹線就能到的地方,那可是離島耶!」

「高知和四國間還是有陸地相連,」干夫一板一眼地插嘴。「有瀨戶大橋。」

「反正我說不行就是不行!」被訴之以理,源衛門竟然如孩童一般耍起賴來。「想離巢,可以到其他地方去,看要到北海道、九州、沖繩都成,去美國或澳洲也無妨;不過高知不行,絕對不行!我不準,絕對不準!」

雖然這話聽起來只要別是高知即可,其實說穿了,他是不滿寶貝孫女要離開自己的掌心到遠方工作;假如小玲選擇到北海道就業,他肯定要怒罵「去高知沒關係,但北海道不準!」換成九州或澳洲,情況亦然。

「爸爸!」連黃丹都覺得不敢領教。「北海道和九州也就算了,但搭飛機到高知可是比到其他地方還要近的多。」

「反正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那就請爸爸……」君江似乎已不勝其煩,冷冷地說道:「親口對小玲說吧!」

宛如欲掩蓋源衛門啞口無言的表情一般,敲門聲響了起來;一個如幽靈般氣息稀薄的修長削瘦男子走進書齋。名義上,他是源衛門的秘書兼司機。「很抱歉,在您忙碌時打擾。」

「什麼事?黑鶴。」

「有件事想向您報告。」

「是急事嗎?」

「是的,其實是關於玲小姐的事——」

「什麼?」

「屬下知道是自作主張,但屬下明白總裁想帶回小姐的心情——」

「夠了,說重點。」

「屬下關注的,是小姐的動機。」

「動機?」

「即是小姐留在高知的理由。」

老人與四名中年男女困惑地面面相覷,他們似乎壓根兒沒想過這個問題。

「那當然……」黃丹依常理髮言。這段話可看出他的警戒心——由於不明白話題會朝哪個方向發展,姑且下個中庸的結論。「是因為想獨立吧?想離開父母身邊。」

「說不定她喜歡上高知了呢!」即使面露笑容,看來仍像哭臉的泰葉也跟著丈夫附和道:「我聽朋友說過,高知這地方挺不錯的,魚又好吃;小玲不是喜歡吃魚嗎?所以才——」

「我看是男人吧!」君江像是刻意刺激父親似地喃喃說道。「一定是有了男朋友。」

「這點屬下也想過,」黑鶴委婉地制止咕噥著男人二字、險些口吐白沫的源衛門。「不過小潔若真有意中人,應該會坦白說出來的。」

「什麼?」

「玲小姐的個性比較……呃,大方,不會隱瞞這種事,有什麼理由會毫無顧忌地坦白說出來,即使明知會被反對,也不放在心上。她和夫人很像,這一點總裁應該也很清楚。」

「嗯……」源衛門靜靜地摸了摸鬍鬚。他剛才險些為了君江的「男人」一說發飈,現在卻完全冷靜下來了。「原來如此。」

「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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