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1998年~2002 在暴風雨中轉折 2000 曙光後的冬天

2000年1月1日,在中國大地上,新世紀的第一縷曙光照射在浙江省溫嶺市一個叫石塘的臨海小鎮上。新華社記者用抒情而充滿寓意的筆調描寫道,「漁燈點點,在海港灑下粼粼波光,漁民敲響大鼓,鼓聲震撼黎明前的黑暗。海天之間,由淺黃而橘黃,轉眼騰起萬道光芒,映紅長空,彩霞滿天。」記者接著又很現實地計算說,第一縷曙光為無名小鎮石塘帶來了1.2億元的商機。

這種不無浪漫而無比務實的筆調體現了那個時期的公眾價值觀。相對的,全國發行量最大的周刊《南方周末》則在新年發刊詞中用一種更為堅定而煽情的筆調說:

「這是新年的第一天……陽光打在你的臉上,溫暖留在我們心裡。有一種力量,正從你的指尖悄悄襲來,有一種關懷,正從你的眼中輕輕放出。在這個時刻,我們無言以對,唯有祝福:讓無力者有力,讓悲觀者前行,讓往前走的繼續走,讓幸福的人兒更幸福;而我們,則不停為你加油。

「我們不停為你加油。因為你的希望就是我們的希望,因為你的苦難就是我們的苦難。我們看著你舉起鋤頭,我們看著你舞動鐮刀,我們看著你揮汗如雨,我們看著你谷滿糧倉。我們看著你流離失所,我們看著你痛哭流涕,我們看著你中流擊水,我們看著你重建家園。我們看著你無奈下崗,我們看著你咬緊牙關,我們看著你風雨度過,我們看著你笑逐顏開……我們看著你,我們不停為你加油,因為我們就是你們的一部分。

「總有一種力量它讓我們淚流滿面,總有一種力量它讓我們抖擻精神,總有一種力量它驅使我們不斷尋求正義、愛心、良知。這種力量來自於你,來自於你們中間的每一個人。」

由30歲的傳媒人沈灝執筆的這篇發刊詞在中國知識分子和大學生中傳誦一時。人們聯想起整整100前的一個暗夜,27歲的維新派領袖梁啟超在赴日本流亡的海船上寫下的那篇《少年中國說》,「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國者,則中國老朽之冤業也;制出將來之少年中國者,則中國少年之責任也……縱有千古,橫有八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梁氏研墨為文之際,正是諸國列強瓜分中國的絕望時刻,而百年以降的今日,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終於成了一個令人血脈賁張的事實。

一種巨大的百年感慨讓無數中國人心旌蕩漾,情不能禁。

這是新世紀的第一年,整個世界都在重新想像中國。

亞洲最資深的政治家、77歲的李光耀出版了自傳《李光耀回憶錄》。他深情地回憶了22年前與已經去世的鄧小平的那段交往,他繼而預言,「中國有可能實現其到2050年成為現代化經濟大國的目標,它將以一個平等和負責任的夥伴姿態參與世界貿易和金融活動,以及成為世界重要成員中的一員。如果它不轉移教育和經濟兩大發展中心,中國很有可能成為世界第二大貿易國。這就是中國50年的一個構想—現代化、自信和負責任的大國。」

從年輕的沈灝到年邁的李光耀,誰也不能否認,中國以短短二十多年的時間讓世界重新認識了自己,發生在這裡的每一個變化都讓人驚奇。不過,也許只有生活在這裡的人們才真正能夠體會到,在這場偉大的經濟運動中所伴生的失落、痛苦與彷徨。

這年6月1日,新一屆世界博覽會在德國漢諾威舉辦。著名人文作家余秋雨為鳳凰電視台做一檔《歐洲之旅》的節目,剛剛途經此城,他專程去了中國館參觀。他看到很多人在場館門口排隊,由於中國經濟的崛起,中國館成為博覽會最受歡迎的場館之一。但是,「中國館找不到主題,更沒有一個構思,門外照例是長城照片和京劇臉譜,裡面除了有一個簡單的三峽工程模型外,稍有印象的只有兩點,一是幻想中的中國人登上月球的模型,二是以一個針灸穴位人體模型為中心的中醫介紹。這實在是草率得太離譜了,不知在驕陽下排著長隊的各國觀眾,看了作何感想。」

這樣的景象讓余秋雨感到很鬱悶,他十分警覺地寫道,「各國都以異樣的真誠爭先恐後地向世人承諾,自己將在新世紀投入革新創造,相比之下,中國館的差距是整體上的。展覽做成這樣有點偶然,而這種偶然背後卻隱伏著一種文化精神生態上的必然。」

余秋雨的憂慮如一團紛亂了的中國蠶絲,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解起。

這年4月,一直高傲地一路上飆的美國納斯達克股市在毫無預兆的情形下突然調頭下挫,綜合指數在半年內從最高的5132點跌去四成,8.5萬億美元的公司市值蒸發,這個數值超過了除美國之外世界上任何國家的年收入。僅美國在線—時代華納一家公司就損失了1000億美元的賬面資產,在10年前,世界上還沒有任何一家公司的市值能夠超過這個數目。幾乎所有知名的互聯網公司都遭遇重挫,思科的市值從5792億美元下降到1642億美元,雅虎從937億美元下跌到97億美元,亞馬遜則從228億美元下跌到42億美元。經濟學家斯蒂格利茨用不無黯淡的語調寫道,「泡沫破裂了,經濟陷入了衰退,這種結果的發生是無法避免的—建立在虛假根基之上的喧囂的90年代,最終將走向終結。」

隨著全球互聯網泡沫的大破裂,在美國上市的幾家中國公司也不能倖免,新浪的股價跌到1.06美元的低點,搜狐跌至60美分,網易則更慘,它的股價一度只有53美分。稚嫩的中國互聯網經濟早早地進入了「幻滅的低谷」。日後來看,這也許是一段必經的苦痛,初冒的嫩芽唯有經歷一番寒霜的考驗方能成熟。

縱觀天下局勢,納斯達克的崩塌對中國經濟的現實影響並不大,反倒讓我們有了水落石出、一枝獨秀的表演機會。經濟學家樊綱在接受中央電視台採訪時談到,開始於2000年的國際經濟衰退,主要是因為IT泡沫的破裂,而中國因為是一個後發國家,我們的IT產業還沒有真正和世界同步,因此受到的打擊和衝擊比較小。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認為,中國有點幸運。

這年,對中國經濟來說是一個好年景。在即將加入WTO的利好推動下,從年初開始,宏觀經濟景氣就明顯上揚,國內生產總值超過8.9萬億元,比上年增長8%,企業經濟效益有所改善。最讓人意外和振奮的景象是,一向萎靡不振的國有企業居然表現最為搶眼,它們的數量大為減少,效益卻飛速提高,全年共實現兩千多億元的利潤,同比增長140%,創下90年代以來盈利水平的最高紀錄。這一切,當然是「國退民進」的戰略調整所帶來的。

從兩年多前開始的這項改革一直在堅定而不無忙亂中進行著。正如我們在之前已經描述過的,由於中央政府一直沒有出台產權清晰化改革的具體方案,所以各地的民營化試驗呈現出各顯神通的狀態。而在那些國資壟斷的領域,變革也同樣在進行中,不過表現出來的方式卻不太一樣。

9月的《中國企業家》上描述了三種變化,一是大規模整體海外上市,中國電信、中國聯通、中國石油等先後在紐約或香港成功上市,一向保守的國有公司集體「闖海」,絕不僅是個普通境外融資問題,這其中包含了主動變革的巨大決心和痛苦抉擇。二是基於打破壟斷、增強競爭的大跨度拆分重組,在世人對電信等行業的一片指責聲中,「寡頭」們不動聲色地對自己舉起了手術刀。中國電信一分為五,中國石油、石化重新分家,中國民航醞釀重組,中國有色金屬集團就地解散,中國五大軍工集團五分為十,幾乎所有的老牌國有公司都在「分家」。三是國有公司的企業家群體浮出水面,初顯企業家本色。作為上市和重組的兩大變革的直接操作者,這個一貫低調求穩的群體被推上浪尖,他們身上的企業家潛質得到前所未有的激發和展現。國際媒體也同樣觀察到了這種變化,《亞洲華爾街日報》在一篇述評中認為,這些壟斷企業的新行動,表明中國的經濟模式正在發生重大的改變。

石油石化行業的變局,是對上述判斷的最好例證。2000年,全中國最緊俏的商品是加油站,在一些地方,它的價格一年內狂漲了三四倍。加油站搶手,不是因為它特別賺錢,而是因為有人在哄搶。

石油行業是國民經濟的支柱行業,根據WTO的規則,中國一旦加入該組織後,將在一兩年內將成品油進口關稅降至6%,3年內放開零售,5年內放開批發。為了應對這種勢必出現的競爭態勢,1998年,一直處於獨家壟斷的中國石油石化行業進行了一次大重組,組建了中國石油、中國石化兩大集團公司。按當時的規劃,兩大企業切分了全國的油田資源和煉油企業資產,在業務上則實行以長江為界的「劃江而治。,這種方案看上去既形成了上下游一體化的企業格局,又避免了面對面的業務競爭。

兩大石油集團組建後,立即展開了對加油站的爭奪。在它們的決策人看來,只要能夠在跨國石油巨頭闖進中國之前,將所有的加油站收入囊中,那自然就可形成一道「馬其諾防線」,至少有了談條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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