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卷 馬前燈火動星河 第十二章 真珠暗結,形雖殊而並悴

過去的一年,比南海風暴女神生命中任何一年都要漫長。

「也許……那天聽到那人的聲音,不該回頭……」

冷僻的清湖畔,寂寞的女神常常這麼想。

在那天之前,汐影也有許多幻想,但在這樣幽寂至極的空湖旁,即使再多的思緒,也會被那淡無邊際的湖嵐稀釋成單薄的空想,最終如湖上縹緲的雲煙般悠悠飄散。而在那天之後,平靜而漫長的時光忽如海潮般漫卷,黑夜與白晝在自己不知不覺中匆匆轉換,本以為靜如死水的心瀾忽也掀起驚心動魄的波浪,讓自己每天都坐卧不安。那之後,原本因容顏暗案便如靜影沉壁般偏居一隅的南海二公主,便忽然非常想了解自己這片狹小湖山外發生的一切喧嚷。

這樣前所未有的興趣,在後來某一個撕心裂肺的日子之後,本已暫時歸於沉寂,卻在最近某一天一個惶恐萬端的發現之後,如夢出醒,令她將目光再次投向那裡。

毫無疑問,風暴女神南海二公主汐影目光的焦點,正在那個叫作「張醒言」的少年身上。

對於當年這個不速之客,她的感情十分複雜。對汐影來說,這個人是許多年來第一個闖入她清修禁地的外人,也是許多久遠的記憶中,在直系親人以外第一個對自己的斑駁容顏真誠相待的男子。

也許旁人根本不能想像,一個在漫長時光里一直為自己的容靨暗自傷神不敢見人的少艾女子,會對異性這樣真誠的對待有多感激。甚至在後來許多恍惚的瞬間里,外人看來身份特殊、權位尊貴的南海二公主,竟幾回產生甘願許給那人為奴為婢的錯覺。

自此,一向不關心世事的禁湖龍公主,開始留意這南海內外與那「張醒言」相關的一切事務。

只是,不留意還罷了,恐怕真是她命苦,汐影從沒料到當初自己親弟座上的貴客,後來卻成了南海的大對頭!在知道這一點之前,她那骨肉至親的三弟還定下所謂的「妙計」,竟敢用兇險無比的藥草加害對手,誰知最後,卻讓他自己的親姊姊吞下苦果!

如果說以前回想那人還有許多甜蜜悸動,在那次造化弄人之後,每每聽到那有關「張醒言」的一切,甚至只是名字,汐影心中便少了許多甜蜜,多了許多驚心動魄。後來,那少年又發生許多事情。冰凍羅浮,親朋殞命,衝冠一怒,劍指天南,斬無支邪,下雲關神樹,破炎霞,於萬軍叢中來去有如無物,漸漸就將自己那位貌似雄才、目無餘子的三弟水候逼得走頭無路——這樣的人物,即使在她心目中,也該是大豪傑、大英雄!

可是,她又從南海波臣回稟的消息中看到了事情的另外一面。

據三弟手下專門刺探軍情的神將說,那個近來虛張不少聲勢的少年,其實不過是中土饒州城的一個無賴破落戶。其人出身最底層的山野村民,自幼流浪於市巷街井,除了聽過幾天塾課不是文盲,其他時基本就在最下三濫的酒肆坊間廝混。

據跟汐影報告的得力龍將可靠調查,這張醒言幹壞事的歷史由來已久。可以說自打他懂事起便胡作非為,坑蒙拐騙,吃喝嫖賭,無論什麼事都壞得不能再惡毒。據他們多人調查,對於這張醒言,饒州當地百姓幾乎沒人不受他荼毒!

當時,聽到這裡,文雅莊重的神女便臉色蒼白不想再聽;但顯然那位傳來稟報的神將受過良好的訓練,有關訊息已經十分深刻地映入他腦中,再加上他本身也是嫉惡如仇,以至於不把所有實情說出便不舒服。因此那神將當時並沒有注意到女主臉上稍有不愉的微妙神情,而繼續滔滔不絕:「……還要公主得知,這奸賊暇入得羅浮山上清門之前,最後一個棲身之所竟然是個妓樓!雖然末將注意到有人將此事故意多加掩蓋,還在附近的民間散布種種借口,但很顯然,張醒言這惡徒色焰熏天,好好一個男兒家,竟委身妓樓,即使名義充任樂工,也定然不懷好心,只為女色!公主——」

難得有機會給公主表現忠心的神將唾沫橫飛慷慨激昂:「只此一件,就足以說明此子道德敗壞,人面獸心之極!所以在末將參謀編寫的文告宣牒中,極力要求龍靈大人加上這條:像張醒言這樣惡行累累之人起意攻擊南海,顯然格調低下,動機不良。南海各族的生靈們,即使不為龍宮,不為大義,只為了你們美貌的姐妹家人,也該奮起反抗,好不容情!」

說到這裡,稟報的神將顯然一臉得意;口若懸河的稟告暫時停歇下來,只是想得到公主玉口親贊——誰知等了半天,卻毫無反應,他只好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準備繼續往下稟告:「公主,還有——」

剛一開口,他卻忽然聽到一句微帶顫抖的叱喝:「不用說了。」

「公主?」

「滾!」

「是!!」

準備阿諛一番的神將屁滾尿流而去,渾不知自己剛才這番精彩而真實的報告錯在何處。咋舌之餘,卻也是暗暗心驚:這傳說中南海最犀利的神靈風暴女神,果然名不虛傳!

說了千百遍、連自己也信以為真的神將走了。在他走後,那許多不啻晴天霹靂的消息留給了那清寂的神女。於是這種種善惡分明、南轅北轍的觀點就在汐影心中絞結糾纏,激烈衝撞,讓她雖有千年的修行,卻分不清這所有的一切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於是這些天里,汐影心裡常像有兩個截然相反的靈魂在不停地換班。

有時這位南海二公主,覺得大敵當前己方形勢猶如累卵,自己該摒棄個人情感,把家國安危放在第一位,和自己的父兄站在同一立場,她應該為孟章最後的決戰策略積極備戰。如果真能只這麼想,事情便十分簡單。可是更多的時候,她身體里卻有另一個靈魂在值班——

那張醒言,聽到他的負面評價也不知幾車幾筐,卻不知何故,每回心腸中千迴百轉思慮他時,種種涇渭分明正邪蔚然的評價到最後卻都化成同一個影像:在那天漫天雨霧中,碧水銀沙前,那位英姿颯爽的白衣少年轉過身來,用一雙亮如天邊星辰的眼眸看著自己,溫柔地說:「在下上清張醒言,敢問仙子芳名?」

……每至這一刻,懷夢千年的清寂女子便如痴如醉,渾身微顫,直至襟然淚下!

不管怎樣,這位眾人矚目中一向似乎置身事外的南海二公主,在大戰的最後關頭終於決定參戰。

讓很多人都沒想到的是,南海大戰最後一場動員,這位看似嬌弱的女子,只用似憂強樂的凄楚神色,欲言又止的隻言片語,便鼓動起所有雲聚神怒海風暴洋中的龍族勇士。幾乎所有人都被鼓舞起來,枕戈以待那即將到來的血戰。

所有以汐影之令固守神怒礁的南海將士都知道,這場醞釀中的鏖戰,如果南海勝,它便是轉敗為勝地反擊起點;如果敗,恐怕便是勃勃的南海龍族最後一場體面的戰鬥。

而那南海風暴的主宰、神怒海的主人自然不會真如外表那般柔弱嬌怯。在那四瀆水族、玄靈妖盟的戰鬥號角響起之前,天生險惡的神怒群礁中已經布下天羅地網,只等敵人來自投死路。

對於這一點,討伐大軍的主帥四瀆老龍君並非不知道。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越是到了最後時刻,他越不會放鬆對敵情的偵探。

據他多年的觀察得知,雖然這南海風波大洋中神力卓著地的海靈,第一要數那南海水候,他也確實名聲在外;但若數真正法力超絕之人,還要算那位深居簡出的南海二公主。

他這位最近剛剛舊貌新顏的遠房孫侄女,法力差不多應該已能施展出傳說中的「神之域」——雖然比那種「神之域內,唯我獨尊」的至高境界還稍有距離,但已讓她在風暴洋綿延千里的廣闊海域內,足以按自己的意願施展只對己方有利的龐大法技!

不得不說,老神君真箇料事如神;那些正開始對南海龍族發動最後猛攻的四瀆玄靈戰士,正在遭受這樣預想中的荼毒!

永遠是昏天黑地暴雨滂沱的神怒海,現在彷彿通了靈性,如怒如狂;往日呼嘯往來的風暴,現已經加強百倍。縱橫千里的海域波濤如沸,深藍的海水一律轉換成蒼黑,涌盪著渾濁的泡沫,在狼牙般尖銳的礁岩中摔打成碎片。

當那些討伐的戰士一踏進奔涌的海水,崩騰如沸的海波便忽然深陷,無數深不見底的漩渦猛然出現,將那些貿然闖入的生靈瞬間吞滅。沒等見到敵人的影子,就在海底永遠地長眠。對許多奮勇向前的四瀆玄靈戰士來說,這是他們的頭一回,也是最後一回。

在這樣永不停歇、如有生命驅動的湍急漩渦前,原本配合嫻熟的上清「堅波固海」術和勇悍無比的玄靈妖騎,這次也頭一回失靈。無論上清宮道德高深的法師如何施術,那千萬個急速旋轉的渦流有如永不閉合的毒眼,始終猙獰地瞪視著所有敢輕入海域的生靈。

黑暗的凄風苦雨里,那南海所剩不多的浮城之一巨雷關也望空浮起,九轉盤香一樣的奇異城池在萬丈雲天上和形狀詭異的烏雲合為一體,組成一個巨大的雲漩,同底下千萬個漩渦遙相呼應,將全域籠罩在陰森的黑暗裡。每當執著的敵人再次攻入,盤腸一樣的黑暗雲關中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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