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卷 好乘長風破巨浪 第四章 文質彬彬,君子以恬養智

無事一身清閑的龍神大太子正自飲酒,剛在酒間吟得一句「魂在在兮」,餘音尚未落盡,便聽得有人在花園短垣外接得一句:「客來來兮!」

「好!」

「咦?原是龍靈公!」

原來,隔著蕩漾的清藍水光,伯玉看清那個突然造訪之人,正是他三弟孟章身邊的第一謀臣,龍靈。

「龍靈公,今日怎有雅興踐足辟所?」

「他們打什麼啞謎?」

「哈……」

聽得龍靈之言,溫文儒雅的龍神公子不由盯了他一眼,然後便隔著海底的光影毫不猶豫地說道:「不意龍靈公也是詩酒雅人。既如此,豈有過門不入之理?龍靈公這就快快請進,陪我好好痛飲幾杯!」

「好劍法!好身姿!」

「她呀?」伯玉答道,「她正是我貼身的侍女,你喚她『冰娥』便可。龍靈公,冰娥這婢子久居深宮,素來不諳禮法,有甚失禮處還望龍靈公海涵。」

「龍靈公老當益壯,果然豪氣!」

想到此處,這嬌俏的仙鬟婢子也不再多慮,跟重又舉杯放浪形骸的主人道了一聲,便躍起妖妖嬈嬈的身形,重新沒入到那斑斕繚亂的珊林花叢中去。於是這清幽的海神花園,便重又恢複了寧靜;偶爾那光怪陸離的水色波影中,回蕩起一聲聲醉醺醺的吟誦,聲響越吟越低,到最後那清詞醉句的主人,也伏到玉石圓桌上,一睡不起。

此時冰娥已住了歌舞,和伯玉一起看這須髯蒼蒼的老水靈吟唱。只見這南海的名臣,伸手執起一支玉箸,擊打著杯盞蒼然唱起:

乍聽這老邁卻中氣十足的清唱,伯玉和他那位心腹婢女不由大為驚訝。數百年呼風喚雨的水侯重臣,因何唱出這樣哀怨十足的曲調?聽了那唱詞,分明就是深閨中鬱郁不得歡的怨婦之言,卻何故會從這堂堂的水侯軍師口中唱出!

一言贊罷,他也將自己酒杯斟滿,也是將杯中之物一飲而盡。一杯飲完,伯玉便示意冰娥侍立一旁,而請龍靈坐下。接下來這一主一臣二人,便你一杯我一杯,你來我往的敬酒,不知不覺便喝得有半晌。大約酒過三巡,臉色微酡的老臣子忽然按下酒杯,口吐著酒氣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殿下,且慢飲酒。臣想請教一事。」

雖然伯玉和龍靈身份懸殊,名義上一主一臣,但伯玉一直閑置度日,便對這突如其來的臣子十分客氣。見他相問,那短垣外的老臣便拱手回道:「殿下,老臣只是被酒香引來,偶爾路過,又聽得殿下吟句清絕,便一時技癢,接了一句!」

見得這樣,此地原本最先以曲諷喻的俏麗仙侍,卻絲毫不解其意。

「龍靈大人,請稍稍讓些。」

心中疑惑,望望主人,卻見他只是一臉熟悉的微笑。回首再看看那遠去的老人,那蒼然而行的背影已漸漸在交錯的珊瑚玉樹間隱沒。

忽被這樣一問,伯玉倒是微微一驚,看著眼前醉眼朦朧之人微一沉吟,才介面從容說道:「王道……伯玉也不甚解。不過常觀經書,書中倒有寫到:『上不絕三光之明,下不傷萬族之心』,伯玉以為,恐這便是王道。」

等伯玉一答應,這翠衫水裙的海底仙娥口中霎時一聲清吟,粉藕一樣的玉臂望空一揚,瞬間便有一把寒光閃閃的利劍憑空出現,捏在指間,還沒等龍靈伯玉二人反應,便已是人劍合一,如一道光輪般迴翔半空!

閑言略過,片刻後龍靈子便來到玉石圓桌近前,拱手問道:「殿下,不知老臣能否用此玉杯?」

聽得伯玉緩頰之辭,龍靈子卻是一笑,說道:「殿下言重了。臣聞微詞可以達意,歌調可以諷俗,冰娥仙子這唱句並無不妥。倒是老臣聞歌,又是技癢,想將這詞兒唱全。」

突然現身的女侍毫不猶豫地擋在二人之間,一邊探手取盅,一邊跟龍靈清脆說道:「龍靈大人,這等小事何須親歷,請讓婢子給您斟酒!」

「這個,倒也無甚點評。」

當然,見到他這副模樣,正在白玉石桌旁笑顏相待的溫文公子伯玉,一時也覺得有些費解,不知這三弟死忠之臣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

「何事?」

聽得伯玉相邀,位高權重的水侯心腹那張老臉頓時樂得眉花眼笑,斂一斂衣襟,振一振袍袖,邁著小步繞過那一腳便能跨過的白玉矮牆,繞著從花苑南邊的海竹籬門邁入,飄飄然來到伯玉的羊脂玉桌前——當這時候,若讓別的哪個臣子看見,很難想像現在這嬉笑爛漫、畢恭畢敬的老頭兒,剛才竟在議事大殿上那樣激烈反駁那條讓伯玉主持南海的水侯心腹!

「呃……」

聞得伯玉之言,諳熟音律的仙婢卻有些詫異。因為冰娥知道,幾天前主人教給她的這首歌曲,辭意悲烈,若按著唱句內容,該用激烈健捷的雙調宮唱唱出才對,怎麼這會兒會囑她用小石調唱來?那小石調,婉轉內蘊,纏綿綺麗,實不合這樣鏗鏘之句。不過雖然疑惑,主人有言,她自當領命,當即便柔媚了嗓音,如細竹流水般裊裊唱了起來。聽那唱詞分明是:

「哦……」

龍靈聽了,一反常態地不置可否,一時只是飲酒,並不再言。

已在大帳中一本正經端了一個下午的四海堂主,只覺得渾身漸漸似有螞蟻爬,讓他恨不得馬上起身撣動才好!而這樣百無聊賴的重要時刻,那小女娃卻偏偏不在身邊,只在中午時扔下一句「不打擾哥哥大事」,便不知跑去何處玩耍。要是這時有她在身邊,扯扯閑篇,說說笑話,那該有多好!

「舞劍?好。」

說過暗流涌動的龍域水底這些偶爾發生的瑣事,再說那遠來此間的道門少年。和伯玉這般清閑不同,打下南灞三洲,就地駐紮在桑榆島,那一身征塵還未洗凈,他便接到一件重要的任務。

「好。冰娥——」

「呵,那老夫便要獻醜。」

只是,雖然初聽此曲時有些驚訝,但伯玉俄而一想,卻似有所悟,便有一縷不易察覺的笑意爬上眉頭。於是等龍靈這曲折哀怨歌調唱完,伯玉便鼓掌大讚:「唱得好!唱得好!」

「呃……」

「哦?」

聽得伯玉讚歎,立在一旁的俏婢雖然不明其意,也只得跟著稍稍讚揚:「唱得挺好。」

目睹眼前蔚藍水氣中的劍舞,只覺得剛烈不失窈窕、迅疾不失嫵媚,便連這見多識廣的龍靈子也忍不住脫口稱讚!而當他贊聲出口,那眼花繚亂的劍舞中又傳出歌聲一縷,滑烈搖動,有如銀瓶瞬時迸破,在這海神花園中回蕩繚繞。只聽她反覆唱的是:「歲將暮兮時已寒,中心亂兮勿多言!」

「哦?那快請,本殿願聞其詳。」

聽得冰娥說話,伯玉當即慨然應允。

他二人一番對答間,這位名叫冰娥的婢女已將酒杯斟滿,用袖子微微掩著,合掌遞給龍靈。龍靈謝過,從她手中接過酒盞,略停了停便舉杯跟伯玉說道:「告罪,老臣口饞,便先盡此杯了!」

彎我繁弱弓,

弄我丈八槊。

一舉覆三軍,

再舉殄(舔)戎貊(mò)!

「呵呵!」

這聲突如其來的清唳,讓龍靈、伯玉二人同是一驚。循聲望去,才見那玉樹叢里亂花之中,忽然冉冉升起一位綠衣女子,看樣貌大概也就是人間女子十六七歲光景,生得纖腰細頸,姿容清麗,上身穿著一領翠綃響佩的羅衫,下邊曳著一襲水紋輕縠的裙裾,足下步履輕盈,只飄飄幾步轉眼便來到二人面前。

「算了,不多想了。」

瞻前顧後的仙婢微微搖了搖螓首,在心中說了一句:「不管怎樣,現在這多事之秋,只要那老龍靈不來為難公子便好!」

乍聞此聲,伯玉倒是吃了一驚,因為他的住處本就偏僻,現在喝酒吟詩的珊瑚花圃更在書房之後的深院之內,雖然再往東北去便是一片開闊的海底綠藻地,但平時這綠藻地和珊瑚花林都是人跡罕至,因此,乍聽了這聲音,伯玉舉在半空的酒杯一時停住,等定了定神才側過臉去一看,這才瞧清來人面目。

「哈……」

說到此處,略停了停,龍靈頗為鄭重地問道:「老臣唱完,不知殿下有何點評?」

「不過,倒是龍靈公此歌唱得上佳,我便也讓冰娥代我回贈一曲。」

「唉,這畫像何時才能完成?」

「呃……」

「小石調?」

說罷龍靈一仰脖,那一滿杯深褐琥珀色的美酒便盡數入口。

怵惕心兮徂玉床,

橫自陳兮君之傍;

君不御兮妾誰怨,

日將至兮下黃泉……

見他一飲而盡,伯玉拊掌大笑:

伯玉微微一笑道:

等冰娥一曲唱完,聽曲的老者只是一片靜默,臉上不動聲色,只有目光微微閃爍,似是在想著什麼心事。就這樣又沉默片刻,龍靈便站起身來,朝眼前這位自己以前從未多少關注的儒雅公子一揖到地,恭恭敬敬深施一禮,然後便轉身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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