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三生石上定仙塵 第十一章 市塵得雪,酬唱無改鄉音

等山間論道歸來,已是暮色低垂,山月滿身。快到家門口時,醒言看到瓊肜、雪宜正倚門而望,一如以前在羅浮山千鳥崖一樣,等他這外出辦事的堂主歸來。

這一晚,清河老道就在醒言家中和她們一起喝酒吃飯。按著山村規矩,醒言娘在一旁侍侯酒食,忙著端菜盛飯;見得這樣,雪宜也不入席,想要替她幫忙。這樣好心,自然被醒言娘堅決謝絕。

等坐到席間,開始時雪宜自不必說,就連瓊肜也有些拘束。倒是老道清河,打量了這倆俏麗女娃兒一眼,便回頭跟醒言大加稱讚,說他堂中這倆女弟子出落得越發好看,他這堂主有福,一定要把杯中酒喝乾。

等酒過幾巡,這家常飯桌上的氣氛也變得熱絡起來。大人們喝酒時,瓊肜便雙足蜷跪在木凳上,挨著桌子一口一口的扒飯。正吃著,也不知道小丫頭想到啥,忽然便抱過錫酒壺,探著身子去替清河老道斟了杯酒。

見她這樣舉動,大家有些不明所以,卻聽小女娃兒忽然開口,正一本正經的跟清河道謝:「謝謝清河老伯伯,在瓊肜妹妹雪宜姊認識哥哥之前,幫我們照顧他!」

「……」

此言一出,頓時滿座莞爾;那個一臉莫名的老道士,口中恰含著一口酒,等聽清眼前這明瓏小女童的話,頓時「噗哧」一聲,酒噴如箭,幸虧趕快低頭,才沒把酒水噴到桌上!

就這樣喝酒吃飯,冬夜的山村小屋中其樂融融,一片熱氣騰騰。

酒席間,醒言又跟老道請教,說歷練途中剛得了一隻靈芝,想獻給爹娘,但不知道該讓他們怎樣服食才好。聽他說起,清河頓時大感興趣,讓他把靈芝取來看看。

等醒言從裡屋取來那隻蟒妖佘太獻上的靈芝漆盒,一經老道打開,頓時清香四溢,充塞滿屋,一股似蘭非麝的香味正氤氳滿鼻。

等打開漆盒,見到這靈芝祥雲一般的形狀,清河頓時眼睛一亮,告訴眾人,說是這盒中盛的,乃是難得一見的野山靈芝;看形狀,應該有四五百年之久。

見老道大驚小怪的讚歎,醒言倒有些奇怪,問道:「奇怪,我不是常聽有人說什麼千年靈芝嗎?這個才四五百年……」

此言一出,老道頓時一陣嗤笑。他告訴醒言,那些尋常市井藥店中所謂的「千年靈芝」,常常誇大了上百倍。真正上了百年的靈芝,並不多見。而眼前這朵四五百年的靈芝,已可稱得上難得一見到異寶,道家稱作「芝寶」。對於芝寶而言,反倒不必服食,只要養在卧房中日夜熏陶,自然就能益壽延年。

聽清河這麼一說,醒言頓時大喜,當即就捧著靈芝盒兒,敞開著在爹娘房中。

等酒終人散,醒言便取出路上買來的醇酒,送給老道清河。為了攜帶方便,從各地買來的名酒,一路上全都被醒言囫圇裝在一個皮囊中;因此此刻送出,醒言便有些歉然。

只是,剛跟老道道歉一兩句,卻見清河拔開酒囊木塞,才嗅了幾下,便哇哇大叫,說道這酒絕佳。見他樂不可支,醒言也很高興,又看他今晚酒喝多了,腳步虛浮,便勸他不如將這沉重酒囊暫寄這裡,明天再幫他送到山上。

這樣好心建議,卻被老道一口回絕。醉醺醺的老道,把酒囊緊緊抱在懷裡,就像抱著只寶貝,兩眼警惕,生怕醒言心生後悔,借故要回。

見他這樣,醒言也無法,只好將他送出門。等到了門外,醉意盎然的老道一個不察,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這一趔趄,倒把老道酒意驚醒幾分。略想了想,清河便定了定神,口中忽然響起一陣呼哨,其音清涼綿長。

「哈~這老頭兒,雖然酒醉,中氣倒挺足!」

正在清河這陣清嘯餘音裊裊之時,醒言忽聽空中傳來一聲鶴唳,轉眼間便有一隻白鶴自天外飛來,翅轉如輪,帶著呼呼風聲落到屋前石坪上。見到這隻體形碩大的白鶴,醒言頓時醒悟:「是了,定是老道招來仙鶴,要騎鶴歸山了。」

正這麼想著,誰知老道一步一搖歪斜著上前,只把那酒囊往白鶴背上一放,回頭又忙著找老張頭要來幾根草繩,將那酒囊在鶴背上系牢,又努力睜著醉眼,反覆檢查幾遍,才在鶴首邊嘟囔幾句,然後將白鶴曲頸一拍,發放它回馬蹄山住處去——

「哈……這老道,真是嗜酒如命!擺弄這般神通,原來只是要將酒運回。」

見此情景,醒言忍俊不禁。又見老道醉態可掬,卻不管不顧的伸腳朝山路上踏去,醒言便趕緊上前扶住,一直將他送到山上石居才返回。

等下山回返之時,被清涼的山風一吹,醒言那些許的酒意便完全散去。在月影斑駁的山路上彳亍而行,再回想起剛才老道人一路又歌又唱的醉憨模樣,醒言忽然覺得,這位相交多年、看似俗氣非常的老道士,卻比自己之前遇見的所有才智之士更為睿利。下午在後山,聽了清河那番話,一直還只覺得淡淡然;但等白日的喧囂過去,行走在這夜深人靜的山路上,再想起他那番話,醒言忽覺得,為求大道至理,冒著各樣可怕的罪名,燒掉三清教主的聖物手稿,那需要何等的見識與勇氣。

在風吹林葉的松濤聲中,醒言想到,那化胡而去的三清教主,能想出這樣辦法,讓後輩道門衣缽弟子不可拘泥前人死物,固然是大智大慧;而放到悠悠後世,真箇敢依言而行的後人,千百年以來,又能有幾位。

這般想著,便有一陣山風吹來,讓他只覺得遍體清涼,神識更明,更加邁穩了步伐,順著山徑一路前行。在他身後,正是清光相隨,山月逐人而回。

一夜無話,等到了第二天,醒言便帶著雪宜瓊肜,帶上禮物,去城中拜訪故舊。頭一個,自然是醒言的啟蒙恩師季老先生。

在季府書房拜見季老先生,這位德高望重的季門族老,見到自己當年無心栽培的貧家少年,今日竟成了大材,不僅成了上清派的堂主,還被朝廷特擢為中散大夫——這兩樣,對他這士林宿老而言,可實在了不得。成為中散大夫,對於醒言這一寒家子弟而言,十分難得,季老先生著實替他高興。不過族中官宦倍出,這點於季老先生倒還罷了;只是少年所入的上清宮,在愛好清談的士林老先生眼裡,正是玄門清談的正宗;平時上清高人都難得一見,若要能成為其中的首腦,那更是難得!

因此,等真箇見過醒言,再看看他身後跟著的那兩位如花似玉的女娃兒,老先生便樂得合不攏嘴,口中連道:「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顏如玉!」

等奉上給老先生的禮物,醒言又去當年讀書的塾堂中拜過孔子像,之後,又在季老先生強烈要求下,跟季家私塾中那些讀書子弟們,宣揚了一下自己當年如何勤勉讀書,這才事業有成——自然,當年逃課做工之事,已換了個差不多的說法,說是養家糊口之時仍不忘讀書,端盤送碗之際想的都是聖人之言!

之後回到書房,偶然說起他也教兩個女弟子寫字,季老先生便大感興趣。說得幾句,瓊肜便自告奮勇,在紙箋寫下幾個字。為了不給堂主哥哥丟臉,書法時好時壞的女娃兒這回很聰明,只寫了自己最近練得極熟的「壽」字,柔逸娟挺,寫了幾遍。

自然,這樣好看書法,老先生一見之下頓時大樂,當即許下諾言,讓這位再傳女弟子提個要求,無論什麼,他一定滿足——誰知,預備送出天大禮物的季族老,聽了小丫頭的丫頭,頓時哭笑不得。原來瓊肜什麼都沒要,只是說想拉拉季爺爺下巴上好玩的山羊鬍……

望著恩師沒可奈何的彎下腰,讓小妹妹扯了扯鬍子,醒言心中無奈的想道:「唉,這確實挺合瓊肜脾氣……」

不過幸好,看來自己的老師很喜愛這個寫得一手好字的可愛小丫頭,對於這樣幾近玩耍的要求,毫不介意。季老先生依言履行諾言之時,倒彷佛是一位正在逗晚輩玩耍的慈祥祖父。

跟季老先生談過一陣養生之道,之後又去了花月樓。心懷坦蕩的少年堂主,對於自己曾在青樓幫工的經歷,絲毫沒什麼芥蒂。倒是那花月樓的老鴇夏姨,再次見到這道門的堂主、朝廷的命官上門,倒是大為詫異。恭敬禮敬之餘,這夏姨便鬼鬼祟祟,壓低著聲音將貴客往後堂隱秘花廳引。

見她這樣,醒言自然知道是何用意;謝過她好心,便告訴她不必。雖然此地不文,但他覺得做人不能忘本,雖然今日富貴,往日貧賤,但只要心下坦蕩,完全沒必要故意迴避。

因此,謝過夏姨好意,醒言便帶著瓊肜雪宜,就在花月樓大廳中找了個席位坐下,與各位故舊姐姐相見——兩年過後,再回到饒州,直到此刻來到花月樓中,醒言才有些感覺出世事滄桑,人事代謝。當年的「花月四姬」,如今已經風流雲散,只有蕊娘還留在自己花樓上,只是已經許久足不出戶,不再下樓。而其他女妓,醒言大都已經不熟。在這些新面孔中,有些樣貌甚稚,年紀看上去幾乎和瓊肜差不多,卻裝出一臉老成的歡笑,看得醒言一陣心酸。

而以前那個活潑多話的小丫頭迎兒,奉了蕊娘之命給他這故人捧來果盤,再次相見了,卻已是沉默寡言,態度羞澀。原本身量短小的小丫鬟,現在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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