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酒酣拔劍斫地歌 第三章 福至心靈,參幽微以通玄

盯著這碎了一地的陶片,這位微有酒意的少年,竟是突然發起呆來。

那個掃落陶碗的小女孩兒,見醒言如此反應,立時便滿面惶恐:「哥哥你生氣了嗎?……都怪瓊肜笨手笨腳,打破哥哥的心愛之物。」

瓊肜在一旁自怨自艾,眼中又是蓄起一汪淚水,邊說邊蹲下去,一片一片的將那陶片撿起來。

雖然瓊肜正說話,但醒言卻似是充耳不聞,只在那兒獃獃的出神。直到瓊肜蹲下身去撿拾,擋住他的視線時,才突然回過神來。而現在這個瓊肜小妹妹,竟是語帶哭腔,泫然欲泣——醒言一下子慌了手腳,趕緊也蹲下來,和她一起撿拾這碎碗片,好言慰解這個傷心的小小少女:「呵~這陶碗只是普普通通的一隻碗啦,哪裡會是哥哥的心愛之物,摔爛一點也不可惜!」

「哦?那哥哥為什麼要生瓊肜的氣呢?」

「咳咳,那是因為——呃!根本就沒生氣啦!只是哥哥突然想到一個很頭疼的事兒。」

原來,這少年自入得這羅浮山以來,便常常研讀道家經典。在那個月圓之夜,又受了那把怪劍的點化,曉得那萃取天地元靈的法兒,自此以後,他便對這修道一途,也從以前的混口飯吃,逐漸變得頗感興趣。在那無聊之際,醒言也會琢磨琢磨那些道家經義。在瓊肜來這千鳥崖前,他還會常常思索一些別人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兒,來打發時間,或者助以入眠。

雖然這些天來,多了瓊肜這個天真可愛的小女娃兒陪在身邊,這千鳥崖上的清幽日子,不再顯得那麼閑悶;但他那研修道家經義的心思,卻一直都沒放下。

方才,正是這碎得一地的陶碗殘片,猛的觸動了醒言的心思,讓這位習得「煉神化虛」的法門,覺得那天道也並非不可期的少年,突然間就變得呆若木雞——

《道德真經》、《南華真經》等諸多道家典籍,都說那天地本原,皆是混沌,「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混兮其若濁」,「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這天地萬物的本原,正是那毫無義理規律可循的散亂無常。而剛才這些個散落的碎片,卻突然讓醒言驚覺:這世間似乎欣欣向榮、秩序有常的萬物,卻都是在朝著那混沌、破滅的方向運行。

陶碗落地,支離破碎;草木柔條,死也枯槁;人生百年,盡歸塵土;即使那似乎是亘古不變的山川河流,卻也免不了會滄海桑田。這世間的事物生靈,似乎最終的結局只有一個,便是回歸天地的本原,重歸那枯寂破滅的混沌。

雖然,先賢有「思勞於萬幾,神馳於宇宙」的意氣風發,但這個天地宇宙的真相卻是:生長,孕化,並不是宇宙的方向;而寂滅、混沌、死亡,才是宇宙間的永恆……

如果這樣,那現在這天下的道家,千百年來孜孜以求的「長生久視」,豈不只是那緣木求魚,全都是妄談?

方才,醒言那一瞬間的失神,倒不是為自己不能修道長生而沮喪,而是從這散落一地的碎片,突然發現這大行於天下的道家,其最終追求的,很可能根本便是個絕無可能實現的虛無之物——

在當時來說,他這個念頭也實在過於驚世駭俗,因此剛才才會突然怔立當場,嗒然若喪!

現在,蹲在他身邊的這個小女孩兒,聽了勸慰,知道哥哥並不是生氣,已然破涕為笑,卻也忘了問這位醒言哥哥為何發獃。而她身旁這位心中剛剛經過一場大混亂的少年,一邊拾撿著陶碗碎片,一邊自言自語道:「唉,原來這陶碗,摔成碎片容易,卻不能自個兒復原成陶碗啊!」

「嘻~那是自然啦!哥哥今天怎麼也變得笨笨的了?」

這個心思單純的小女娃,又怎會知道她這醒言哥哥,方才心中掀起的那番驚濤駭浪!

不過,聽得瓊肜這恰似新鳥嬌啼的話兒,醒言倒真箇頓時釋然,開懷一笑道:「哈~妹妹說的也是。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順其自然便可。又何必想那麼多呢!」

「嗯!」

這一場不是風波的風波,就被小姑娘這麼一個簡單的鼻音兒給結束了。

現在,瓊肜開始忙活起她一天中最重要的工作來:趁太陽還沒下山前,用清水沖一下這塊石坪。一來,可以洗去石坪上的樹葉灰塵;二來,也可以消去這盛夏石坪上炎炎的暑氣。這樣,晚上堂主哥哥便可以有個清涼乾淨的地方,好專心吸那天上的彩光了!

說起來,在醒言眼中那毫無顏色的天地靈氣,在這個小瓊肜的眼中,卻是映成了漫天扭曲流轉的絢色光流。看來,這個異獸化成的小女娃兒,確實不可以常理度之。

當然,她這細心的堂主哥哥,又是一番叮囑,讓她不可以將此事告訴別人。而這瓊肜,知道自己看到的與哥哥所見不同,卻又是一陣傷心,覺得因為自己是妖怪,才有這樣的不同,那小小心眼兒里,只覺得好生難過。結果,為哄她破涕為笑,又費得少年好半天時光——與瓊肜相處的這段日子,醒言的口才,又是大為精進了!

現在,機靈的小女孩,往四處瞅瞅,瞧著並無旁人,便又施展開前些日羅陽街頭的把戲,從半空中突然招出一團清水,然後將它嘩啦一聲砸在石坪上,這涼涼的水兒,便四處流溢。

在瓊肜清洗石坪之時,醒言便立在那冷泉旁邊,看著清水漫過那被日光曬得泛著白光的石坪。

瞧著這四處漫流的清水,少年心中不免又是一番感嘆:「唉!就瞧這水,也總是趨向那無所定行啊!」

回頭看看這冷泉,那岩間水氣凝成的圓潤水滴,正從那倒垂的石筍尖上,滴落下來,在底下光滑的青石上面撞碎,向四處飛濺起晶瑩的水花。

正是心中有感,便觸目成情。現在醒言腦子裡,總是縈繞著那萬物皆歸混沌的念頭,看著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循著這個理兒一番聯想。

正在少年心中感慨之時,卻突然覺得面前寒氣一現,然後便看到眼前石筍上,那顆正自悠悠然然、便快要落下的水滴,卻忽的凝住不動,滯錮在那裡,便似那鮫人的眼淚一般,已是凝成了一顆晶瑩剔透的冰珠!

「咦?」

回頭一看,卻是那瓊肜小女娃兒,正對著自己扮著鬼臉,嘻嘻笑道:「又見哥哥發獃,便來嚇嚇你!」

原來是瓊肜剛才施了冰凍之術。明白了原委,醒言倒也不以為意。回頭看看這顆晶瑩小冰珠似滴非滴、將滴未滴的模樣,倒覺得甚是有趣——

驀的,這原本悠悠閑閑的少年,卻突然猛一回身,一把攏住正在那兒嘻笑的瓊肜,興奮的大叫起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突然見哥哥這如顛似狂的模樣,這位正被不住搖動的嬌小女娃,顧不得雙肩吃疼,只在那兒連聲問道:「哥哥你怎麼了?」

見堂主哥哥自方才自己打碎一隻陶碗之後,似乎便有些怪怪的;現在見他又是這副模樣,瓊肜心中倒甚是擔心,不知道出了啥事兒,便在那裡急聲問詢。

「呃!」

這個樂而忘形的少年,聽得少女這一連串急促的問話,這才醒悟過來,趕緊鬆開雙手,跟瓊肜不住的道歉,並解釋了方才失態的緣故。

原來,這事兒還真算得上是起因於瓊肜、又得益於瓊肜。初見那隻碎陶碗,醒言便憂那人力有窮,萬物總歸於混沌;方才突見瓊肜這小小惡作劇,少年腦海里卻又是靈光一閃——

剎那間,便似那萬里的烏雲盡皆消散,滿天又是那星月交輝!

少年現在正是如此想法:既然那水滴可以滴落成散碎的水花,也可以凝成靜滯不動的冰珠,這麼說來,那向來被認作天地之母、萬物本原的純一混沌,是不是也應該有對應的相反之物?或者說,若以「混沌」為正,那是不是也存在著一個「負」的混沌?若以「混沌」為陽,那應不應該還有一個「陰」之混沌?

正所謂福至心靈,現在醒言便自然而然的,聯想起這些天來一直困擾著自己的問題:「天地靈氣是什麼?日月菁華是什麼?自己那煉神化虛又是什麼?」

現在,他認為自己已經找到了答案:

那天地靈氣、那日月菁華,那道家認為的「仙靈之氣」,便是那負的「混沌」、陰的「混沌」!而那煉神化虛,便是將充盈於這天地之間的負之混沌,煉化成能夠存在於自己身體之里、能夠為自己所用的負之混沌——也就是那「太華道力」!

現在,一連串的想法,便像走馬燈一般,在少年的腦海中不住的閃過:「天地之母,萬物之原,為何一定只能是單一的混沌?也許那一正一負、一陰一陽,才是那完整的天地本原!」

「也許,並不必拘泥於天地本原的數目——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是一是二其實都無所謂,真正的本原,還是那天地運行之『道』啊!」

「雖然那生命最後必將終結,但為何我輩生靈仍能存之於世上?究其本因,應該便是在那性命完結之前,世上生靈,都在不停攝入那負的混沌!無論是千年老椿,還是那轉瞬蜉蝣,都是因為攝入那負的混沌,才能存活於世上啊!」

「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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