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當時年少青衫薄 第一章 虔心慕道誰家子

經過這許多年口舌,醒言仍然還是紅塵之身。唯一的結果,便是與老道清河相熟。

「懇請仙長收錄小子暫列門牆則個!」

「貧道與你無緣啊。」

「嗚嗚嗚……」

清河道士年歲已然不小,生就一副瘦骨。因了不常梳理的緣故,他那疏疏幾綹鬍鬚日漸增長,積年累月下來竟也頗具規模。隨風飄動之際,倒也有幾分仙風道骨之貌。

張醒言是位十四五歲的少年,眉目清秀,兩隻眼睛烏黑溜溜,一看就是活潑跳脫之輩。他自幼生長於莊戶之家,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山民,在鄱陽湖饒州城外的馬蹄山下靠山吃山。

與妙華宮走女子路線、天師宗走群眾路線不同,清河所在的上清宮作為三大宗派之一,相對而言比較清高,修持以《玉皇經》、《上清經》等道教經典為主。其教名上清,出自對道教三清祖師的崇敬。

至於本篇開始時,醒言口中這位變換了四次名號的仙長大師道長老頭兒,正是當時名滿天下的循州羅浮山上的道教宗門「上清宮」——在饒州負責採辦鄱陽湖特產的道士,道號「清河」。

「道長,收俺當徒弟如何呀?」

「哦。」

更有甚者,季老先生後來更把時人很少變更的表字,從原本的「明常」改為「明言」;自此之後,誰再叫他季明常他便跟誰急。此番更改表字,老先生自是大有深意;這樣老爺子每次清談自我介紹時,便可扯住對方講述這個表字的來歷。

「不行。過會兒你去雜貨鋪偷瞧老闆女兒的時候,幫我看看預約的檀香到貨了沒。」

見他靜默,站在下手的老張頭老孫頭二人,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干擾了季先生的思路。

以上就是少年張醒言,這幾年中與老道清河的日常對話。

「老頭兒,做俺師傅吧。」

這舉動倒也不怪少年早熟。那時人們普遍早婚,像張醒言這樣十四五歲光景的少年,便是成婚生子的也不是沒有,只是醒言家貧無力迎娶而已。到了這年紀,他已有了對女子朦朦朧朧的好感。這李小梅,便是他心目中的美妙女子了。在他眼中,李小梅皮膚好,眼睛也水靈,怎麼看怎麼好看,無怪乎,她是方圓兩條街這個年齡段當之無愧的第一美人!

為了讓這調皮小子接受他說法,此時清河老頭一定會提到,他當年可是上清宮天一藏經閣的高級道士,後來只是為了修為更進一步,才爭取來這饒州城的。

醒言這名字,正是季家私塾這位季老學究所取。之前,世上還沒醒言這人,只有張家狗蛋兒。在狗蛋兒七歲那年,父親老張頭正巧在饒州城大姓家族季老太爺家打短工。雖然稱作老張頭,但那時狗蛋兒他爹其實正當壯年,但莊戶人家沒日沒夜的勞作,讓他看起來比較顯老,因此大伙兒叫他老張頭,都叫得比較順口。

和凈塵凈明看法迥然而異的是,在醒言這小小少年的眼中,他們這些善緣處的道士們,實在是身在天堂了。不虞衣料食物之缺,不虞雨淋日晒之苦,整日介清談扯皮,接待接待慕道之人的捐贈就可以了。最多,也只不過是拐過幾個街角,採買些雜活物品——卻連這樣的輕鬆活兒,還可以三個人輪流來做,實在太悠閑了!

聽這位莊戶人誠惶誠恐的求告,慈眉善目的季老學究倒也沒有拿架子,只和顏悅色的問他對自己兒子名字有何要求。沒想到老先生取名字,還要徵詢自己意見,老張頭倒很是受寵若驚。於是,得了這寶貴機會的狗蛋兒他爹,便撓著頭想了一會兒,然後恭恭敬敬的答道:「稟過季老相公,俺莊戶人常覺得日頭下山快,就盼著睡覺時間少一點,這樣幹活日頭就長一些,就可以多翻幾畝地了。除了這,也希望俺兒子將來會說話些,這樣以後他在幫我賣山貨土產時,就不會被那些能說會道的欺負太狠……」

其實,也難怪少年張醒言有這樣的想法,因為他現在,正處在一個民眾頗為困苦、但道教卻大行其道的年代。

老先生斟酌良久,反覆思忖,想著既要考慮符合這莊戶人的實在要求,不能用「富」「貴」「清」「明」這些個虛詞,更不能用「蒔」「荇」「葳」「蕤」那樣艱深晦澀的難字,讀起來,卻還要讓這些大字不識的莊戶人琅琅上口,確實不是件「倚馬可待」的事兒。

經過一陣子顛來覆去的排列組合,季老先生終於在鬢角出汗之前,成功確定「醒」「言」二字!聽他說出,老張頭頓時如獲至寶,立馬給老先生獻上馬蹄山新摘枇杷一籃。小醒言,也在他七歲那年,完成了從狗蛋兒到張醒言的轉變。

不識字的老張頭,又從取名字這件事得到啟發,死活請求季老先生也讓醒言旁聽塾課,好長點學問,免得兒子長大後像他這樣目不識丁,連子女名字都整不明白。雖然莊戶人缺錢少銀,但只要季老先生開恩收下小醒言,以後逢著時節,定當不吝孝敬上新鮮瓜果四季;雖然山貨低賤,但也可以給先生調調口味。

妙華宮多女道人,上清宮崇《上清》《玉皇》二經;天師宗又稱為「天師道」、「五斗米教」,據傳為張道陵張天師所創,在三大道宗中信徒最廣,聲勢最盛。

不過,雖說如果以貌取人的話,清河難免要被歸入老朽一流;但他頭腦靈活,人情世故通曉練達,辦起事來從不拘泥於出家人的身份——拿老道正義凜然的說法,那便是他的「入世之道」!

只是,當時連老先生自己也沒想到,收醒言為弟子這事兒,後來反倒成自己的一個奇遇,讓多少士林名士艷羨不已。當今後張醒言之名遍傳四海之時,季老先生便開始忘了他恩師當年的八字評語,轉而逢人只管誇讚他對張醒言的識人之明。即便在他年歲已高、健忘徵兆日趨嚴重之時,對他這得意弟子當年每一個趣聞軼事,卻是記得清晰無比!

當是時也,舉國上下俱慕道家,不僅道宗寺廟香火日盛,便連塵世中的文人名士,也多以精研道家典籍為時尚潮流。那時的士林中,便出了不少著名的道學家。

話說這日,醒言做完日常例行拜師功課,便去隔了兩條街的稻香樓打短工。順路,也去完成他另外一項日常功課:在路上東門街角那塊兒,偷瞅兩眼李記雜貨鋪老闆女兒李小梅。

並且,他在饒州城內,並無落腳之處,每天還得趕長路才得回到郊外家中。雖然一雙腿腳倒因此鍛煉得強健無比,但對於醒言這麼一個少年郎來說,天長日久下來,還真不是件輕鬆事兒。

「好。不過俺一看美女,就很健忘的……」

雖然清河老道年歲已大,但還是干著這類似於雜役的差事。按醒言的理解,這應是清河老道比較笨,做不好上清宮的功課,才被派來在這市間奔走。這一點上,雖說幾年來兩人天天這樣堅持不懈的拜師扯皮,早已和混得不能再熟。但便似那惡龍的逆鱗,只要醒言譏諷到老道這一點,他便會一觸而發暴跳如雷,一定要揪少年解釋清楚:我清河大師來這饒州城,實是師門上清宮修道特講究入世,而羅浮山上實在沒有比這更入世的職位了。所以,當年能被委派到這饒州善緣處,實在是歷盡激烈爭競、壓倒多少優秀同門、最後才爭取到手!

再說少年醒言,雖然入了私塾,可以念上書了,但畢竟他是窮苦人家子弟,並不能像他那些富家同窗們那樣,整日介混跡於塾房之中,又或鬥雞走犬無所事事。他還要趁著自己在饒州城裡上塾課之機,順手替家中售賣瓜果雉兔之類的山產土貨;中午和傍晚,他還要到南市口的稻香樓酒樓當跑堂,三文不值兩文的給自己掙些零花錢,以供塾課所用筆墨紙硯之類的文具。

此時正值天下甫定。剛剛經歷過割據勢力的長年戰亂征伐,華夏大地上人口劇減。無論是中下層士族,還是底層的平民,都對之前朝不保夕的日子心有餘悸。因而,現在天下俱是人心思定;上至皇親貴胄,下至黎民百姓,都厭倦了戰爭的喧囂,開始醫治長年戰亂帶來的創傷。在這樣的時代大潮中,反對武力征伐、力倡清凈無為的道教,便開始從各派教門中脫穎而出。

也許,過了幾十年後再回頭想想,回憶起當年自己對某個少女的痴迷,都會覺得不可思議。只是,那已經是幾十年之後的事情了。

不管清河到底是不是因為修道無成才來干這差事,反正在醒言眼中,清河老道這「入世」之功,確已是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以至於常常要算計自己,讓他為善緣處順路辦理各種雜活兒。

看來,這天下知名的上清宮,還真是不同凡響。這清河老頭,不正是那上清宮因材施用的典型?於是,這便更加重了少年張醒言,對上清宮的嚮往崇敬之情!

有了這樣的背景,那道家玄學清談之風,便出乎想像的盛烈。這些道家玄學的清談,又稱作「微言」、「清言」、「清議」、「清辯」。探討並稱「道家三玄」的「老、庄、易」,成了當時清談的時尚選題。精通「三玄」的名士,不僅在清談中才思敏捷,侃侃而談,更是著書立說,學術有成。世人稱為:玄學家。

其實要仔細追根溯源說起來,這上清宮與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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