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102

「問這個幹什麼,」他說:「你喝你的酒罷!」

壁洞里的小油盞吐著黑色的油煙,燈頭的小火焰像一隻貪婪的紅舌頭似的,舐著壁洞頂上的那塊磚頭,許是年深日久從沒打掃過,黑色的煙痕朝上爬,一直爬到梁頂去,連一截樑柱也叫熏黑了。

兩個人對坐在棺材蓋兒上,反覆的遞著壺,一口接一口的喝著悶酒,好半晌都沒再說什麼話了。

外面起霧了,一團團乳白的濃霧,從半敞著的店門外擠了進來,使油燈的燈舌起了暈,但兩人仍然遞壺喝著酒,彷彿沒覺著似的。

巡更的梆子一路敲過來,又敲過去了。

「你不說明了,我總有些不歇心。」萬才說:「到底是什麼人死了,要睡這兩口棺材?」

「我不能替牯爺說話,你知道的,老哥。」大板牙喉管跳動著:「除非我想睡第三口棺材!……你甭再追問我好唄,……你忍心看我大板牙死後用蘆席捲屍?!」

萬才怔怔的拿眼望著他。

「我不懂,」他喃喃的說:「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你可不是喝醉了罷?」

「我倒巴望喝醉了。」大板牙說。

燈盞里的油快耗盡了,燈焰撲突撲突的閃跳起來;睡在另一口白木棺里的黑鎖兒睡著,還不時翻側著,嘰哩咕嚕的說著夢話,棺材蓋上的小扣兒還沒睡,瞪眼望著梁頭,彷彿在那兒想些什麼。……兩人還是在一口遞一口的喝著悶酒,一面喝,一面還搖動錫壺,聽聽壺裡還剩下多少酒?巡更的梆子再次敲過來,壺裡的酒喝完了,原泡老酒的勁頭就有那麼足,兩人分了一壺酒,眼裡都有些朦朧,萬才怎麼看,大板牙那張臉都是雙的,大板牙怎麼看,萬才那張臉也是兩個。

小燈就在這時刻熄滅了。

酒力發作起來,萬才有些恍惚,大板牙拎著錫壺,歪斜衝倒的走出去,匿進漫天黑霧裡。他竟不知道,就這樣和衣歪在棺材蓋兒上睡著了,恍覺睡夢中有什麼聲音在搖撼著他,醒後才聽得出那是宗祠樓頂上的鐘聲。

躺在萬梁鋪套間眠床上的關八爺也聽見了鐘聲。

昨天急著離床,試扶著一支拐杖繞室而行,自覺左腿的傷勢經過幾天來的服藥和調息,業已好轉了很多,料想祗要傷口腫消膿盡轉生新肉,不需等它收口,自己就能夠跟著去鹽市赴援的槍隊一道兒上火線搏殺江防軍了!無論如何,能夠扶杖走動是很要緊的,萬一牯爺事忙,自己總可以分往各房族去拜訪拜訪幾位當家作主的長輩,或是走一趟沙河口,請珍爺兄妹出面召聚人槍,……萬家樓跟小蠍兒他們鬧了誤會,死傷一些人固然是事實,但牯爺忙著料理死者的後事,而把去鹽市赴援的大事耽擱下來,也算是打左了算盤……就這樣想著,走著,走著,想著,不知不覺的走多了,夜來一經歇息,就覺傷口之上的筋肉有著一陣陣劇烈的抽痛,這種抽痛弄得人輾轉翻側,難以闔眼入睡。

更聲在黑夜裡繞響著,隔著窗外的小院和一道低矮的花牆,關八爺仍能從格子窗欞間望得見愛姑居住的小樓上亮著燈火,燈光原本十分柔黯,怯蝶般停落在花級間放置的盆景的葉片上,不論有風無風,都微微顫動著;及至窗外起了大霧,那柔黯的燈光便被濃霧包裹著,化成一些迸閃的、遊動的光粒,似有還無的貼在窗間的欞格上。

他在靜寂的深井般的夜央望著這樣的燈光,他用對於一個飽受凌夷的生命的悲憐來療冶自己肉體的疼痛;記不清是在哪一年的落著霧雨的秋天了?老六合幫的鹽車在鮑家河口附近走岔了道兒,黃昏時,歇在一座被眾多參天古樹圍繞著的野店裡,那野店不像一般野店那樣,祗是一些低矮的簡陋的茅屋和苦竹枝編成的圍籬,而是一座古老的青磚灰瓦砌成的大宅子,彷彿是衰落了的大戶人家的住宅;許是連綿秋雨路途泥濘,偌大的野店裡竟沒有其他投宿的客旅,在一條長長黯黯拱廊間,祗亮著一盞陰紅的燈籠。……如今在霧夜裡望著貼映著窗欞的燈光,關八爺不知為什麼竟會想起那夜的光景來。那天的黃昏是灰褐色的,天頂壓著烏雲,天腳卻塗著一抹紫霾霾的晚霞,人們慣把秋來的陣雨叫做「秋傻子」,有片烏雲就落雨,烏鴉濕頭不濕腳的農諺,正是秋傻子的寫照,晚霞的玄紫光暈里疾走著陣雨長長的白色的雨腳,箭鏃般的射在瓦上,響起一片空茫凄冷的蕭蕭……歪身坐在車把上的漢子們,彷彿都被雨聲噤住了,誰也懶得說什麼,有的解下脖頸間圍著的毛巾打拂身上的雨水,有的咬著煙袋嘴兒想他們自己的心思,額頭上刻著苦寂,眼瞳里涌著凄遲,而雨在落著,在煙迷的黃昏,郁綠得變黑的樹梢上舉著人的鄉愁。一趟鹽走下來,如果途中不丟命,少說也得三五個月的辰光才能回到家根,也祗留幾塊貼著肉,溫得熱燙的銀元,就得又走上長途,家不像家,倒像是無邊冷寂中的一場溫暖又酸辛的遠夢了。……當遠近綠林逐漸迷離時,冷雨業已扯下了夜幕,雙槍羅老大領著一夥弟兄們進屋去用飯,分房安歇了,只留下自己守著那一排停靠在廊下的鹽車;背倚著牆,坐在一束乾草上,風常把淅瀝的檐雨掃過來,使許多微茫的冰寒撲著人臉。忽然有一方黃色的窗光亮在廊外的雨地里,成一幅分明的圖畫——疏疏橫走的淡黑廉影漾動著,廉影一角立著一盞帶笠的煤燈的影子,一個梳著橫髻的年輕婦人的側影對著燈,舉起她纖細的雙手穿著針,引著線,低眉刺繡著什麼,廊下鴿籠中的鴿子們不時說著的的咕咕的夢話,她刺繡時,也不時發出低沉的幾近無聲的吁嘆,她吁嘆這淋冷人心的秋來夜雨么?抑或是惦懷著長途未歸的遠人?第二天他才知道那寂寞的婦人就是這野鋪的主人,她丈夫被北洋官府逼得遠走他鄉了,只留下一個年老目盲的婆母和她守著這爿野店。鹽車臨上路時,他看見她端著小米扁出來喂鴿子,她用比黑井還深的眼神望著他:「你走長路,不嫌太年輕么?……早些賣了鹽,回家去罷!」……如今關八爺回想起來,那溫悒的關注的聲音仍然在身邊縈繞著,但家卻早已飄進雲里了。

人也真是的,像自己這等人,就該時刻在長途上背著負著什麼,愈是背得重,負得多,反而愈覺暢然,一旦間歇下來,想什麼全夠凄迷,熱淚滾落在心裡,五臟六腑全是潮濕的。……多少年後,只怕萬梁鋪中的光景,又將成為使人熱淚滂沱的遠夢罷了?!愛姑的身世,豈不是比那野店的女主人更凄涼么?

站起來!關東山!一個巨靈般的聲音轟擊著他的腦門,你得捨命去填平這些凄涼的遠夢!不讓它重現在人間!……雞聲在濃霧裡啼叫了,好黑的大五更。一道方燈的光亮又在移動著窗欞的黑影子,儘管步履聲細碎輕微,關八爺也知道愛姑來替自己升火熬藥了。

他睡不著,就將軟枕靠著床架,撐起上身半躺著等候天亮,他打算不管腿傷如何,天亮後他得扶著拐杖出門去找牯爺和各房族的人,鹽市那樣吃緊,萬家樓拉槍赴援的事情實在不能再拖延了。

愛姑走至套間外的廊下,把風燈掛在廊柱上,輕悄的燃著泥爐,扇著火,打算替關八爺熬藥;隔著格子窗,她看見屋裡的煤燈捻得很亮,八爺並沒入睡,神態疑疑的半靠在枕上,不知在出神的想些什麼?便驚問說:「八爺,您竟沒睡?您怎不捻黯了燈,躺著養神?」

「外面好大的霧。」關八爺喃喃的:「江防軍……若是趁霧掩殺……鹽市可就糟了!」

「我說,您怎不睡一會兒?」

「你才該睡一會兒,愛姑。」關八爺說:「你這樣終夜不闔眼,守候著為我熬藥,真叫我心裡不安……」

「您可甭這麼說,八爺。……我祗是為孩子在趕些針線。」愛姑扇著爐子,火苗隨風騰跳起來,在霧氣瀰漫的廊角,染紅一小塊空間。

天也許已經亮了,但夜霧愈到黎明時分愈濃;那些飄浮的霧粒經晨光一壓,全都沈降到地面上來,停滯著,凝郁著,拉成一張潮濕的浸寒的巨網,使人在幾步之外就看不見任何東西。

這時候,萬家樓宗祠樓頂上的巨鐘敲響了。

鐘聲劈破霧氛傳出來,那聲響是巨大得驚人的,鐘聲初起時,似乎受了濃霧的影響,聲浪傳播得異常緩慢沉遲,帶一股悶郁的味道。濃霧彷彿有一種魔性的力量,把鐘聲拘禁著;但當持續的鐘聲匯聚在一起,突破那種拘禁時,便彷彿倒牆塌屋般的直撞開去,在四周撞起無數迴音,那些音響綰結起來,往複激蕩著,久久不歇,聽在人耳里,彷彿不單是鐘鳴,而是天和地應的嗡……昂。

「祠堂這麼早就響鐘,該是牯爺召聚各房族議事了!」關八爺說:「我雖是外姓人,多年來下敢或忘萬家對待我們一干兄弟的情誼,我該親去宗祠,替鹽市上受困的萬民請援,無論萬家樓的槍隊能否及時拉出去,至少槍火、糧草方面,也是鹽市亟需的東西……」

愛姑沒答話,她停了手裡的扇子,默默的聽著鐘聲,她想著往時每逢祀期祭祖,宗祠鳴鐘前,照例都要在街頭張告白帖子,就算這一回是臨時集議族事罷,遠在沙河口的珍爺和菡英姑奶奶都是族中的尊長,他們總該早得消息罷?迄至昨夜,老七房的珍爺也沒趕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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