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101

「替我滾在一邊,你們這兩隻渾蟲!」他罵說:「平素笨得驢似的,連條墨線也牽不直,鑿眼鑿不齊整,落刨不知輕重,如今還沒歇業呢,稀罕你們掃店?!」

也不是存心要責罵誰,祗覺棺材鋪兒總得像個棺材鋪兒的樣子,坐凳附近,刨花木屑蓋住地面,到處散布著零碎的木頭,唯有那樣,這陰黯的鋪兒里才有著遍地春花那麼樣的一種繁華,假如連這點兒繁華都掃盡了,只剩下兩口冷丟丟的棺材,莫說是人,只怕連鬼都呆不住了。

「替我去打兩角子晚酒,」他躺在棺材蓋兒上,反手從棺心裡拎起錫壺,交待小學徒中的一個說:「多走幾步路,到萬梁鋪的柜上去打,要原泡不滲花的,回顧走老何的擔子上,切二兩捆蹄,順捎一包鹽水花生來,揀那煮得透些兒的。」

店鋪門朝西,一天陰黯,也只有黃昏日落前的這段光景,有一方無力的淡淡的夕陽的影子從門楣下斜射過來,落在黑色牆磚上,彷彿是一張彌留的病臉,在那兒戀戀不捨的斜照著。每到這種辰光,人就無緣無故覺得凄迷,冷黯的沈愁鉛般的灌進人骨縫,手腳都酸閑懶散了。

總有些孩子們在鋪外的石板巷中嬉遊著,發出些浪沫般的笑聲,有許多孩子對棺材鋪總抱著神秘不祥的預感,彷彿鋪里真的匿著某一種傳說里的鬼靈,要從黯酒色的黃昏光里飛出來攫撲誰一樣;他們成群的騎著竹馬,發出嘿啷啷的喊叫,藉人多壯膽,像潮水似的從鋪門前涌過去,讓破沖碎的靜寂在遠去的喊聲中重新匯攏。……多少年前也曾這樣叫喊著的孩子們,都已經裝進這長長的匣子里不再言語了,萬才的喉嚨痒痒的,打酒去的小學徒怎麼還不見回來?!

「你去找找他,小扣兒。」萬才沖著另一個學徒說:「天快落黑了,甭蹲在那門角邊,蝙蝠似的發楞。」

那個叫小扣兒的學徒嗯應著,扭過身拔鞋子,剛拔起一隻鞋,那邊有條瘦小的人影子堵住了門,在石板巷對面長牆之上的蒼茫天光里,看得見他雙肩抖動著。

「怎麼,黑鎖兒?」萬才說:「你去哪兒這半天?」

那個不說話,哭得咿咿唔唔的。

「你它媽一個活甩熊!好端端哭什麼?——誰欺侮了你?!」萬才轉朝拔鞋的那個說:「你把壁洞里的油燈替我點上,小扣兒。」小扣兒應聲過去摸著點燈,萬才又追著黑鎖兒問說:「你替我打的酒買的菜呢?」

「師……師……師傅,」黑鎖兒帶著哭腔說:「我捱了人家……打了!」

萬才忽楞一翻身,從棺材蓋上坐起來說:「你說,你說,黑鎖兒,到底是怎麼回事?!」

壁洞里的菜油燈點亮了,暈朦的黃光照著跛拐著走過來的黑鎖兒的臉,他的一邊額角上腫得一個杯口大的青紫疙瘩,一條右腿也帶了傷,一跳一跳的使腳尖點著地,想必是護疼。

「找到萬梁鋪去打酒,」他說:「誰知那條街兩頭的柵門全叫槍隊封住了,槍隊上的人不准我進柵門,我拎起酒壺給他們瞧看,吵著要進去打酒,一個傢伙劈面搗我一槍托,把我手裡的酒壺奪去踩扁了!您看——」他舉起被踩扁了的酒壺說:「好好一隻錫壺,硬叫他踩成這樣了!師……傅……」

「笨,笨,」萬才說:「你沒跟他們講明白,你是萬才棺材鋪里的學徒,到萬梁鋪去打酒嗎?!槍隊是萬家樓的槍隊,又不是防軍里那些穿二尺半的虎狼,你跟他們說明白,他們怎敢伸出槍托亂搗人?!」

「我全……說了,師傅,」黑鎖兒使袖口抹著眼淚說:「他們只管攆我走,叫我不羅嗦,我再開口,他們又踢了我的膝彎。」

「真它媽的造了反了!」萬才拍著膝蓋,兩眼直能噴出火星來,漓漓咧咧的迸著口沫罵說:「我的學徒,自己捨不得打罵,反讓他們來打罵?!我倒要自己去瞧看瞧看,看是哪一房族的槍隊敢這麼使蠻?有理便罷了,若是說不出道理來,我要他賠我的酒壺,還得上門替我賠不是,這真是……是他媽的,豈有……此理!」

「我,我說萬才老哥,您幹嘛跟徒弟發這麼大的脾氣?嚷得整條巷子全聽著?」不知什麼時刻,門口又靠了一條黑影子,萬才一陣嚷過去,那黑影子用濃濃的、悶郁的鼻音說,彷彿患了傷風病似的。

無論那聲音怎麼變法兒,一聽進耳,萬才就知說話的人是誰了。

「我倒不是跟小徒弟嘔氣,我是在氣那蠻不講理的傢伙呢!」萬才說:「你替我評評看,大板牙!——我要黑鎖兒替我到萬梁鋪去打酒,他走到街口的柵門邊,叫槍隊上人無緣無故的攔住了,……你有事要封柵門不要緊,你遇人出入,總也得平心靜氣說一聲,不知是哪個不通人性的傢伙,竟把黑鎖兒劈面搗了一槍托,踩扁他手裡的酒壺,還又踢了他的膝彎。……你有種怎不拉槍去打江防軍?連碰上羊角鎮來的小蠍兒也挺不住,祗知撒腿朝回跑,卻有臉來欺侮一個半樁小小子,這算是什麼玩意?!……噯,我說這話對不?……我萬才決不是存心袒護自己的徒弟,祗是對方太沒道理了!趕明兒,我要自去問牯爺,問他萬家樓究竟出了什麼事?要封住街內的柵門不讓人進出,把槍隊縱容得這麼兇橫法兒?!」

「嗨,也難怪得你發脾氣,老哥。」大板牙說:「你整天窩在黑角里打制棺材,哪知外面的變化?!……這兩天,萬家樓東面南面,全像落蝗似的,來了千萬難民,牯爺怕他們任意糟蹋青禾,把各房的槍隊全調到鎮外去護禾去了,只留下老二房的槍隊守圩子,槍支人手不夠,又怕流匪趁機來搶劫,故此就把里外柵門全封了,那些槍隊上人晝夜值更,又累又困,哪有肝火不旺的道理?」

「嗯,」萬才說:「既是牯爺有吩咐,我算認倒楣了,但則沒有晚酒喝,我從喉嚨癢到心裡。」

「要喝酒我這兒有。」大板牙說:「你瞧這兒!」他拍拍他被腰帶勒著、沒扣扣的長褂兒說:「我總是揣著一壺原泡老酒,有你喝的。」

一聽有原泡老酒可喝,萬才的一心火氣就消了,吩咐小扣兒攙著黑鎖兒躺下歇著,一面手拍棺材蓋兒說:「來來來,大板牙我的好兄弟,你今晚怎會有空來找我?你不是熱火火的侍候著牯爺的嗎?」

「我是吃宗祠的飯,誰主理族事,我就得侍候誰。」大板牙悶聲說:「從長房老爺子起,經保爺、業爺、侍候到牯爺,這是我在你面前講句扒心話,牯爺這個人,可真難侍候,虧得我是個隨和的人,要不然,這份差使我早就辭掉不幹了。」

「咱們先不談這個,」萬才說:「咱們先喝它幾盅如何?你要是不避忌,你就過來;容我把小褥墊兒這麼一卷,咱老哥兒倆,就在這棺材蓋兒上喝。」

「好罷,」大板牙說:「事情弄到這步田地,我就是不願今朝有酒今朝醉也不成了。……我說老哥,怎麼你這鋪兒里,一共才祗有兩口白木棺材?!」

「沒有存料了。」萬才攤開手,苦笑說:「假如我買得著木料打棺材,哪還會閑得想喝老酒?!我這個人,算得上是天生的勞碌命,兩隻手一天到晚閑不得。」

大板牙歪起屁股坐在棺蓋上,打懷裡摸出錫壺來,萬才摸過那壺酒,大嘴套小嘴先喝了一口。

「好酒,真箇兒的,」他把酒壺遞還給大板牙,想起什麼來說:「你沒旁的事罷?」

「也可說沒旁的事,」大板牙也喝了一口悶酒,使手掌抹去酒壺嘴兒上的口涎,遞過壺去說:「牯爺他吩咐我來……先訂兩口棺材……等明晚,宗祠集議過後,牯爺他自會著人來扛……走。」

「要麼,也就是這兩口,沒有挑揀的了。」萬才說:「賣了這兩口棺,我跟徒弟沒處睡,只好另打地鋪啦!棺材鋪里沒存棺,不歇鋪兒也得歇鋪兒了。」

大板牙又喝了口酒,翹起上唇噓著氣。

「噯,你說,大板牙,牯爺他好好的怎麼又買起棺材來了?」萬才這才突然想起來追問說:「你說,大板牙,鎮上究竟又有誰倒下頭來了?!」

大板牙皺著眉毛,眉毛的黑影擋著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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