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93

炮聲那樣的揭開了戰幕,但鹽市上的人們並不覺得怎樣驚駭。從江防軍隆冬北調以來,他們就在積極的準備中等候著這一個時辰,如今它畢竟來了!江防軍有馬隊,有炮隊,馬隊有多少匹馬?炮隊有幾門炮?窩心腿方勝打聽得很清楚,他早先學過這一行,也干過這一行,知道幾門小山炮在那些窩囊貨的手裡並不能發揮多大的威力,比紅衣子母炮厲害不到哪兒去,所以他早就著人鳴鑼叫喊過,要鹽市的住戶聽見炮響不必驚惶。「也只有孫傳芳那種笨蛋肯做冤大頭,」他說:「銀洋論船裝,買來這些洋人快要報廢的破爛貨,只能替他在校場上撐門面,若論唬人,那還差得遠呢!」

他說的不錯,三門安放在老黃河南土崗上的炮一開炮就壞掉一門,其餘兩門各發四炮,三炮打在鎮外的灌木叢里,兩炮打落進老黿塘,一炮轟中了東面的棚戶區,炮彈沒爆炸,只把一座拴羊的棚屋射穿一個圓穴窿,還有兩炮壓根兒不知轟到哪兒去了。

「炮轟不算什麼,」窩心腿方勝說:「只怕天色一亮,他們就要猛撲,得通告各處準備著。咱們若想守得穩,這第一遭非得殺它個人仰馬翻,殺殺他們的威風不可!也好讓塌鼻子曉得,鹽市不是一塊豆腐,卻是塊啃了就會崩牙的石頭。」

在落著雨的街道上,兩面長廊下都有一串馬燈亮著,鹽市上最精銳的一支槍隊麇集著等候出動,窩心腿方勝是個有計算的人,在沒摸清江防軍主攻方向之前,他得把這張牌捏在手掌心。果然在炮轟之後,號聲在南面吹響,緊接著,乒乒乓乓的槍聲也密集起來了。

「方爺,方爺!他們在攻高堆了。」有人來報說:「黑里算不出人數多寡,只知道夾有馬隊。」

窩心腿方勝點頭說:「我曉得了。」

由於江防軍一攻高堆,方勝就算出東西兩面要受更大的攻撲了,塌鼻子不是渾蟲,他不會重走鴨蛋頭的老路,在槍口下強涉老黃河,冬季水淺,那條河還能涉得,如今春雨連綿,老黃河河面寬過十丈,淺水處也漫得過人頭,根本沒有涉渡的地方……再說,以江防軍的兵力,用不著夜襲,他們要攻哪兒,大可在白晝雨停霧散時大舉強攻,夜襲是一種掩遁的手法,可惜這手法瞞不過人。

「你回去告訴湯爺,」方勝沉吟了一會兒,朝來人說:「統帶他親自領著人扼著洋橋口,那道洋橋決不能讓馬隊衝破,湯爺盡可分一撥兒人去幫助統帶,只需保住洋橋,高堆決沒險失。」

來人退出去,拎著方燈翻上馬背,馬蹄聲逐漸遠去了。不論江防軍是真攻假攻,盤著辮子的湯六刮正冒雨和隔河的江防軍對戰著,天色太黑了,伏身在壕堡里的民團壓根兒看不見外界的一切,只能憑藉各種音響判別敵方的情形,而那許多音響,是極易使人心神迷亂產生錯覺的。

聲音是一條波濤洶湧的長河,一層大浪疊著一層大浪,最先響起的是由遠而近的鼓號聲,遝雜的馬蹄聲,接著響起的是一片燎原般的吶喊,那些聲音彷彿一直貼到人的耳門上。而鼎沸的槍音把那些聲音又都掩蓋了,馬力斯快槍像炸豆,機槍呼嗚呼嗚的像一陣狂風,後膛槍更遝雜,越過高空的流彈更划出一條條不合調的尖鳴……江防軍這麼一開槍,卻開亮了民團的眼,就見老黃河對岸,黑里閃迸出無數槍口火的藍焰,大大小小遠遠近近的開放著,芒刺是紅的紫的黃的青的,裹著一團灼目的亮藍,就像是夢裡開放出的幻花,鬼靈似的青白臉,幽冥世界的照路燈,荒墳中滾動的磷火,都會在幻花開放的一剎間進入人們的聯想……那樣多凄慘的幻花,死亡的兆示,使人無心再聽取什麼樣的槍音了。

民團里的幾百條漢子在壕里、堡里靜伏著。

他們只是那樣一動不動的靜伏著,像一群俟機覓食的餓虎,他們心目里英勇粗豪的湯六刮曾屢次告誡過他們,非等北洋兵攻至切近,絕不理會那些龜孫。如今他們只是靜伏著,等待湯六刮湯爺的號令行事。雨點不時灑在他們頭頂的堡蓋上,圓大的竹笠上,以及高粱葉編成的蓑衣上,蕭蕭的,有七分悲壯三分凄涼。在這群人里,沒有誰是耍槍賭命沙場戮兵的人,沒有誰願意抱緊殺人奪命的刀槍,棚戶區的流民常夢著充滿饑荒疫歷的北方大野,他們一心要從忍耐煎熬中活著回鄉,重整荒圯已久的田園,另一些小鹽庄的苦力們更是含辱偷生的人,他們也曾走過腿子,闖過江湖,但他們善良,受不了防軍的欺逼,稅卡的盤查,不得已才進官辦的小鹽庄,成天頂著烈日扒土曬鹽,(鹽市東邊的土地,由於轉運商經年累月運鹽,所撒落的鹽粒浸入土層,變成光坦的、滿布白色鹽屑的鹽地,故設小鹽庄,扒土曬鹽,售款悉歸公有。)每月的工資薄得可憐,難維一家溫飽,……全不是打仗的人,但被逼得非打不可,他們的火焰不是噴在槍口上,卻是熾燃在每一顆求生求存的心裡。

他們靜伏著,瞪視玩火者用槍炮的火光燒灼他們的眼瞳,死亡的聲音圍逼著他們,在不停不歇的鼓噪,死亡的槍彈嘩笑著穿掠過他們的頭頂,死亡的藍色幻花開著落著在一剎之間,這就是戰爭,就是瀝血的沙場,他們沒有舉起什麼樣的多採的旗幟,也不需背負什麼樣的利祿功名,他們只是一群要活下去的人,要像「人」一般的活著;要活著就必需面對這些,穿透這些罷了。

一顆槍彈射中了一個人,黑里不知是誰中了槍,單聽見一聲短促的呼叫,順著響起一聲摔撲的聲音。是誰呢?是誰好像都是一樣的了。死者從垛口間朝下滑倒,痙攣的雙手猶自抓著槍壁上的皮環,血從他被子彈撕裂的傷口間涌溢出來,泉一般骨突突的冒起,帶著一股熱濕的銅腥,沒有誰看見他,看見他臨終那一剎的表情。

「湯爺,湯爺,這廂倒……人了。」

「咱們該還槍啦,湯爺。」

但那邊仍然暴起那種特有的嘶啞的嗓門兒:「別理那些龜孫。等天亮後再見分曉。他們這是玩障眼法……明知渡不了河還在亂放槍,裡頭必有鬼名堂!」

湯六刮領著一群單刀手,伏身在那串運鹽火車裡車廂後面,等待著,他知道北洋軍是一群盲鳥,在這種墨刁刁的夜裡,他們除了胡亂的殺喊和放槍之外,再沒有其他的能為好使了!老黃河河心的深度,每天都測量過,如今最淺處也有一丈二尺深,急流滾滾,人馬無法涉渡,高堆的正面,又都挑出三道深壕,插上巨而密的鹿砦,一直展延至河灘,即使人馬能渡得河,高堆也夠他們拿命來填的,因此,他很快判定江防軍趁夜攻高堆是假的,只有洋橋口一處地方會有斯殺。

「單刀隊下堆,抄捷路增援洋橋口!」他喊說:「先去一百張刀就夠了!馬隊若是踹洋橋,滾身砍他們的馬腿!」

算來快到五更天了,天還沒有透亮的意思,風雨反而轉急起來,河對岸的吶喊聲一陣緊過一陣,槍彈仍舊像雨潑般的把整條高堆覆蓋著,有幾粒流彈擦過湯六刮伏身處不遠的火車鐵輪,激迸出一片火花,這時刻,東西兩面都傳出了槍聲,洋橋口那邊也滾出一片慘烈的殺喊來。看樣子,江防軍定是留一股人牽制高堆,分兵去佔大小渡口的了!

「湯爺,這陣子槍聲有些不太對勁兒!」一個單刀手滾身過來,捱近湯六刮說:「敢情雜種耍的是三面包圍?咱們這邊倒成了冷門啦!」

槍聲、人聲、馬嘶聲,亮在黑夜的火光,遠遠騰揚的吶喊,嗚嗚的螺角交織成黑夜搏殺的場景,那彷彿是一陣奇異的巨大的旋風,把整個鹽市從大地上連根拔起,飄飄漾漾,旋旋蕩蕩的升在雲端里,沒一處能放得下懸起的人心。

「既它娘唱戲就該唱前台!」湯六刮摸著根根硬的刺猥般的鬍髭說:「替我兩邊傳話過去,咱們射蘆球開眼,先射殺這些吱吱喳喳的老鼠們!」

所謂蘆球,實在是湯六刮準備打夜戰的傑作,他早就想出這種極原始的夜間照明的法子,著人大量採集幹了的白蘆花,捆紮成斗大的球形體,每隻蘆球全放在耐燃的桐油里浸過,分別堆存在高堆背後的彈藥堡里,這些蘆球極易引燃,而且燃燒力特強,同時又有經久,雨淋不滅,在高堆背後,湯六刮選了幾十根極富彈力的碗粗巨竹,做成彈射蘆球的射桿,使緊纏的蘆球能飛過老黃河上空,落到對岸的平野上去,假如遇上順風,蘆球會飛得更遠,一直落在對岸的高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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