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90

房門被打開了,一條穿著深黑衫裙,鞋頭蒙著孝的倩瘦的身影閃了進來,手裡仍搖曳著方燈,她並沒走近關八爺躺著的床榻,卻後退一步,反手掩上門,身子靠在門背上,方燈在她指尖輕輕抖索著,她抬起頭,望穿什麼似的深凝著對方的臉,他墊在枕上的裹著白布的傷腿,過半晌,方有無限幽怨,無限悲愁的聲音從她唇間迸出來:「是我,八爺。我是北徐州……大牢里的愛……姑……」

「啊!」關八爺也只吐出一個長長的啊字,便被什麼涌塞了喉嚨,咬牙擰過身子去捻亮榻邊亮几上的煤燈。「我……總算找著你了,愛姑。」他喘息著。

不錯,她確是愛姑,老獄卒秦鎮的女兒,他受了秦老爹臨終時殷殷之託念念找尋的人,從她被黑色喪服包裹著的身影和她帶怨含愁的蒼白臉廓上,還能依稀覓得出當年的愛姑的影子。……她這一生也可算埋葬在自己的手上,他也曾想挽回她的命運,但那是徒然的,就像那些數不盡的廣大民間的悲劇一樣,除非事前避免它,要不然,等到悲劇業已形成,就成為一種悲慘的確定。

他激動的喘息著,痛苦使他額頭沁汗。

「你爹曾一再叮囑我,要我找著……你。」他說。

「我爹怎樣了?……八爺。」她跨前半步說,方燈抖索著,使燈罩的玻璃也發出細碎的響聲。

這不是問詢,這是閃電交加的滂沱的雷雨,渴切的盼望融合著強烈的親情匯成的雷雨撲向他的頭頂,他不畏紅火,不畏比火更紅的鮮血,他上得如林的刀山,下得死谷,敢以無畏的神情笑向著嘩嘩噴濺的槍口,但他卻經不得這一聲問詢:他看見痛苦的生機,艱辛的忍耐,閃閃欲墜的張掛在她的眉眼之間,她活著就為這句問詢。也許蒼天能答,蒼天該答她,為什麼她會有這般悲慘的遭逢?!而關八不能……他默默的垂下頭,不忍再觸及她突然黯了的眼神。但他無法避過她的咽泣。

「告訴……我,我求您……告訴我,……我爹他?……究竟……怎樣了?」她跪倒下去,放下方燈,顫慄的掩住臉,她聲音是瀝著血的:「是生?……是……死?……單求你說明白,甭再瞞著……我這苦命人……」

他抬了三次臉,費儘力氣才吐出話來:

「他……死……了!姑娘。他在遼東患的病,埋骨在關外,臨死託付我找著你,照護你。……你從今恨我罷,姑娘。秦老爹病死他鄉,你落進豺狼口裡,都是由我關八起的因。你恨我,我還好受些。」

她突然不再咽泣了,抬起掛淚的臉,決絕的說:「不,我一點也不能怨恨您,八爺。您眼裡看過更多悲慘事,那是命運!強人惡人造出來的命運!」

頓覺有火花從他眼瞳里迸射出來,他不再垂頭。他想不到愛姑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比雷還響,比閃還亮,這正是世間悲劇的源頭,她只是暴政和暴力所造成的大悲劇中的一個受難的人,她悲慘的活著,並沒倒下去。她這樣含悲忍辱的活著就是一種顯示,一種抗爭,她會這樣站立在地上,無須誰伸出援手。……不過她終竟是善良孱弱的女人,她吐述說:「我只……覺活得……太苦了,八爺。」

「我……知……道……」他痛心的說:「你的遭遇,我全……知道……值得安慰的是當初賣你的人——卞三和毛六,都遭了活報。天道總在人眼裡彰顯的。你起來坐著,姑娘。」

「我不再信天道了,」她起身說:「八爺,天道要藉著人去行。您就是……行天道的人,只是太孤單了。」

「我不敢。」關八爺啞聲說:「我也只是學著,勉力做個『人』,跟受苦受難的萬民一樣,引頸切盼著北伐軍早點掃除掉烏煙瘴氣的北洋。……我相信,真正的天道,總是有人行的。」

「不要這麼說,八爺。」她說:「您行得夠多的了。您為誰受辛苦?為誰血里火里日夜奔波?……您怎的就從沒想過自己?!……您的腿傷?……」

「不要緊的。」他笑了一笑復又咬住牙:「我拿這條腿,換來了幾百打救鹽市的人槍,即使殘廢了,也夠了本了。」

「您在那兒帶了傷,頂著大雷雨來的?」

「羊角鎮,朱四判官打了我兩槍。」關八爺說:「這倒使我認識了他,不愧是個拿得起放不倒的漢子!可惜他自己,舉槍擊碎了頭……骨。我總是一心救……人,到頭來,反害了……人……」

愛姑沉默著,經過一陣過劇的熬煎,她已能在逐漸平靜中,控住她的顫慄。雨聲似乎收煞了許多,空氣雖很凄冷,卻多少含有一絲無語的溫柔。

「有一個人,您卻只能救她,不能再害她了!」她終於說:「菡英小姑奶奶,開春她咯了血……我知道她對您的一番情意,……她,她……您知她是個要強的人……」

關八爺寂寞的悲凄的搖著頭:「只……怪我生不逢辰,姑娘,我不是木偶,那只是一場夢……罷了,又遠又朦朧。也許我只是填溝壑的料子,即算活著,也是一片浮雲。你說叫我怎能?……」

「但願那一天能太平。」她說,意味深長的望著他。

「是的。」他喃喃著,他滿眼晶瑩的喃喃著:「是的。……太平……」

但太平還很遠很遠,還得更多民命,更多屍體,更多鮮血去換取它。他淚光閃動的眼裡,只有雷,只有雨,只有窗外惡毒毒的黑暗。一盞煤燈描著兩張凄苦的臉,痛苦寫在上面,希望也寫在上面。她和他共了一晌沉默,拎起她的方燈。她曾經在大牢里望過他雄偉的背影,望過他血淋淋的棒傷,也曾偷偷愛戀過他,把他在少女的心中描出一個朦朧的夢。雷打過,火燒過,如今那夢畫只留下一陣陣隱痛而已,她如今已不再是愛姑,當初的愛姑早已死了,她只是裹在黑衣里的軀殼,她是萬梁的未亡人萬小娘。環境和人言限著她,使她連為關八爺侍奉湯藥都成為過份之事了。但她決計要親來侍奉他,為報答菡英小姑奶奶的厚遇,為更多待救的生靈,她將不管萬家樓那些人們流怖怎樣的閑言。

「您……保……重。八爺。」她含淚說。門扉隔斷了她閃出去的影子,方燈轉至窗格外,她又叮嚀著:「保重身子,明天我親來熬藥。」

燈焰跳動著。遠方有一聲雞啼,牽起無數雞啼。

這正是江防軍初次冒雨總攻鹽市的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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