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88

關八爺並沒聽錯,在這場可怖的暴雨中,距他身後一里地,確有七八匹馬在追著他。關八爺槍傷沒痊,執意要親去萬家樓,小蠍跟幾個頭目們雖不敢頂撞他,暗地裡總放不下心,所以大伙兒計議妥了,只等關八爺馬出羊角鎮南門,就由小蠍兒自領七八個人撥馬躡護著他。誰知白馬一塊玉的腳程太快,一般馬匹差得很遠,行不多久,就連關八爺的影子也見不著了。經過一段荒路時,不知是誰首先發現了迤邐的血跡,驚叫說:「不妙,八爺他……想必是傷口破裂了,咱們務必追上去,勸他回鎮。」

「天色更糟,」小蠍兒說:「眼看要起大雷雨,八爺為早天救援鹽市,真的豁著命乾的。……說句真心話,旁人都死得,唯有八爺這種好漢子死不得,他那傷口要是沾上生水……殘廢算輕的,只怕連命全保不住,咱們放馬追罷。」

就這樣,七八匹馬迎著風砂直追下來,並且一路綰起喉嚨叫喊著,但得不著半聲回應。他們一樣的淋著雨追到夜晚,精疲著力竭的投到三里彎沒鼻子大爺開設的小荒鋪里,討了一盆火烘衣,又叫些燙酒來溫暖身子。

「這一路沒見著人影,」一個漢子擔憂說:「八爺傷口流血過多,半路上會不會弄出岔子。」

「我想不會的。」另一個說:「八爺的馬快,也許這陣子業已進了萬家樓了。……可惜雨潑得太凶,一路全是水泊,找不到馬蹄印兒。」

風和雨仍在荒鋪外翻攪著,把卸落的窗篷弄得咯咯作響,肥胖的沒鼻子大娘正在拌料喂馬,一面低聲的嘀咕著她的矮老頭子,聲音細碎,絮絮叨叨的不知說些什麼。

「我曉得,」老頭兒嗓門兒倒滿大:「我生著兩眼乾什麼的?!一眼瞅上去,就知他們是朱四判官的人,從羊角鎮下來的。……我還怕什麼?誰還能再割掉我一個鼻子?你怕他們吃東西不給錢?把門頂上,風太大了!」他朝客堂里伸著頭叫說:「甭等燭火被風吹熄了,再耗我幾支火柴!你們這些土字型大小兒的大爺。」

「你不要命了,老砍頭的。」沒鼻子大娘罵說。

老頭子眼一眯,牙一齜,喝熱湯似的笑起來:「你甭替我擔心,——我這幾根老骨頭打總算,也不夠一顆槍火錢的,就算他們愛吃人肉也輪不著我,我是哇哇哇。黑老鴉,連肉也是臭的酸的,聞聞就夠了。」

客堂里圍著一支白蠟喝著悶酒的漢子們,也都被沒鼻子大爺這番話逗笑起來,只有小蠍兒雙手抵著下巴,兩眼疑疑楞楞的望著飄搖的燭焰,顯出焦慮不安的神情。

「你們頂著這場雨,真像頂著刀。」沒鼻子大爺見了人,就像蒼蠅見血一樣的犯了老毛病,捏住煙桿踱過來找話說了。

「問問他罷,蠍爺,」一個說:「他也許見著八爺了的。」

「我說,沒鼻子大爺,我想問問您,」小蠍兒說:「天將落黑時,您見著一個騎白馬的漢子打從鋪前經過沒有?……這事是很關緊的,他帶著槍傷……」

「沒有,」肥胖的沒鼻子大娘挺著肚子搶過來插嘴說:「我們任什麼全沒見著,連老鼠毛全沒見一根。」

「原來你們是追人的。」老頭兒抽了一口氣說:「那人是叫你們開槍打傷的?朱四判官半輩子沒幹過好事,日後該翹著屁股下地獄眼兒。」

「咱們不再干土匪了,沒鼻子大爺。」小蠍兒說:「咱們的頭兒四判官也已經死了。咱們弟兄如今全要跟著關東山關八爺去助鹽市,關八爺是跟咱們頭兒比槍時帶下的傷。傷沒好他就急著要來萬家樓……咱們不放心,跟著下來,卻找不著他。」

「嘿,你們可真會說謊!」老頭兒說:「專拿鬼話騙人。你們那兒是追什麼關八爺?!你們是踩路兒,接暗線,打算再卷萬家樓,上回你們開槍蓋倒了保爺,這回更辣刮,沒動手就先害死了業爺。」

「誰害死了業爺了?您說。」

「有人在水塘邊打算掬水喝,忽然發現腳下有根麻繩頭露在水面上。」沒鼻子大爺說:「那人一時好奇,伸手拉動一下,業爺就從水底翻了上來,雙手反縛著,背上還著人系了一柄鐵犁頭。——他腦後有裂傷,是被人先拿鈍器擊倒後,沈屍在塘里的。想來你們比我清楚,——萬家樓的人眾口同聲,全說是朱四判官害的,說四判官槍馬聚屯在羊角鎮,就是為了再卷萬家樓。」

「天曉得?!」小蠍兒雙手捏著拳,叫說:「天曉得,朱四爺死後還背了個謀殺的罪名!若論歹毒,這人可真歹毒到家了。」

「虧得咱們適才沒拉韁直放萬家樓。」一個說:「假若冒冒失失靠近柵門,怕他們不拿咱們當土匪辦?叫割掉了腦袋怕還不知是怎麼死的呢?!」

「這宗事可不是咱們的人乾的,老爹。」小蠍兒說:「咱們的頭兒業已死了十三天了,羊角鎮的人全曉得這回事,……關八爺離鹽市,打算說動咱們拉槍去鹽市保民,頭兒拗著性子要跟他比槍,槍傷八爺後,他自戕死了的。關八爺掛慮鹽市安危,放馬下來找業爺……卻不知業爺遇害了……」

「就算八爺業已進入了萬家樓,他這趟也算白跑了,」一個熟習萬家樓內情的人說:「業爺遇害後,若是小牯爺作主,事情還好辦,要換了珍爺作主,准不肯拉起槍隊去助鹽市。珍爺是個文弱書生,一向沒有膽量,他未必肯大明大白的開罪北洋軍。」

「萬家樓肯不肯聽八爺的話,那還在其次,」小蠍兒說:「咱們耍槍玩命,卻不怕開罪誰,即使北地這些大戶不肯拉槍,咱們好歹還有幾百人槍,好跟江防軍豁著干一番,目前最使人擔心的,還是八爺怎樣了?!」

一提及關八爺,大伙兒就捧著臉沉默下來了;無論這半個月來起了多少變化,朱四判官手下人總和萬家樓的人有著極大隔閡,想盤馬直進萬家樓是行不通的,說退回羊角鎮罷,更解不得懸慮。窗外的雷聲像巨碾,輾壓著四野,閃光擦白了油紙窗,雨在傾注著……

雨在傾注著,萬家樓的燈火在關八爺的眼裡盞盞都成了雙的。他畢竟撐熬過這半日的馬程,馳過古老的七棵柳樹來到這裡了。萬家樓在這許多年裡,一直是走西道推鹽漢子們的中途站,自己也曾在鎮上盤桓過不少的日子,萬金標老爺子對江湖浪漢的關注與照拂,萬家樓住戶們的溫厚和平,都暖暖烘烘的久漾在人的心上;除卻黑里那個久已殘破的老窩巢,若說那兒還有個停翅暫棲的地方,那就該算萬家樓了。

或許因著落暴雨罷,萬家樓南北大街上燈火零落,顯得分外冷清,大部份店戶人家都提早收市了,只有茶樓、浴堂等處還有暈蒙不清的燈的光球,隔著密雨閃亮著。白馬經過這一路賓士涉跋,渾身滿是泥污,被雨水衝出條條黑跡,渡過溝泓涉過水泊的行程對於牲口是一種艱苦的折磨,饒是它有無盡潛力,也乏得嘴角噴著白沫,順著馬環節一路流滴著。馬背上的關八爺更慘,他渾身麻木,體內寒熱交迸,每一環骨節都像鬆脫了一樣,整個左半身受傷勢牽制不能動彈,只能歪側著身子,由右臂攏著韁繩,緩緩催著馬走。馬進柵門時,守柵的槍隊上的人跟他說些什麼,他聽不見,那些浮泡樣的語音被耳內的嗡鳴擊散了,他的眼也彷彿是半盲的,白的青的黑的白的青的黑的……交互在眼瞳里騰跳著,追逐著,成一些渾噩的錯亂的斑斕,浪似的涌騰、退落,旋又涌騰;斑斕暫退的一瞬,藉著雷電的閃光,他能夠迅速瞥見萬家樓重疊著的方形樓影,奇異的高舉著,一邊被閃光刷白,另一邊是一片黑暗,閃光抖動,樓影跟著抖動,彷彿驟然的彎曲著崩頹下來,擊向自己的額頭。

他在冷寂的街道上,在暈眩的敲擊里,只有一絲搖曳的意念仍在招引著。他實在撐持不住了,渴需有一爐火,有鬆軟乾燥的衣物,有一些熱酒,一張眠床,需有一個醫生重新為他敷扎傷口,他覺得半生從沒像今夜這樣衰頹過,軟弱過。他盤馬轉過橫街,望見了張掛在拱廊高處的「萬梁鋪」的燃著的燈籠。

有人從店堂里走過來,燈籠搖曳的碎光使他認出來人,那是在萬梁鋪多年的老賬房程青雲,他仍然戴著那頂閃光的青緞瓜皮小帽,穿著整整齊齊的長袍馬褂兒,眯著眼,弓著腰,細頸子朝前伸得長長的,手裡還捧著一管水煙袋,翹起的無名指和小指間倒夾著火紙煝兒。(燃煙用的一種紙捲兒。)關八爺想招呼什麼,但他牙關咬僵了,張不開嘴來,程青雲的臉在他眼裡像隔了一層雲霧,時而變扁,時而拉長,時而飄飄蕩蕩的像一張剪紙,時而又變得碩大無朋……人在雨里浸泡著還不覺得寒冷,馬到通道間,經穿堂風一吹,滿心就像埋進冰窖一樣。

老賬房程青雲的眼力不濟,見有牲口進店,就趕著出來迎客,人到燈籠下一抬眼,不由驚得登登的後退了兩三步;那來的這匹馬?像從淤泥河裡洗了身子來的,渾身全是濺污的泥漿,鬃毛上也遍粘著殘碎的草末,馬背上的人更是夠瞧的,一身衣褲像打水裡撈起來一樣,滴噠滴噠朝下滴水,把通道的方磚全滴濕了一大片。

雖說驚詫著,仍然掛下笑臉來說了:「您啦,也真是……什麼樣的急事兒?用得趕夜頂著這塊漏天出門?又是雷,又是雨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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