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85

「我不知八爺您怎的會問起這個來的?——那事跟您無關啊?!」

「不。」關八爺說:「萬家樓房族多,裡面也許另有文章,那我倒無意過問,不過……我總覺得,替你牽線的傢伙,極可能就是通報緝私營,圍殲掉老六合幫的那個人,……那是我必報之仇!」

「噢。……說來您不信,連我也不知他是誰。——最先他是先跟老五接頭的,可惜老五早已死在您那伙人手裡了。」朱四判官追索說:「不錯,我也曾見過他,黑巾蒙臉,騎著一匹白疊叉的黑走騾,他說是只要我闖進萬家樓撂倒他們族主保爺,除了任意卷劫之外,他們另送大洋五千整。」

「你收到那筆款項了?」關八爺追問說。「一文不缺整五千。」朱四判官說:「雙方事先議妥交款的地方,在宗祠後邊的石板巷裡,保爺在前面一倒,五閻王就在後面替我收了錢,……若不是你八爺擋了我的財路,我何止只拿那筆錢?看光景,保爺那條命,您也有意寄在我頭上了。」

「我不能要一個土匪不殺人。」關八爺說:「有七顆人頭抵了保爺一命,咱們算是扯平,保爺的死,你只是幫凶,我正要追那元兇。」

「話又說回來,八爺,」朱四判官說:「萬一您今天撞在我這槍口上,那就免談了。我若贏了您,我只答允拚死幫鹽市,使那些人免於一劫,其餘的恕我辦不了!」

「那隻好把我這片心意,交給蒼天明察了!」關八爺整妥杯筷,緩緩的放下酒盞說:「無論如何,我總誠心謝您為我設宴,如今我關八酒醉飯飽,該是您動槍的時刻了……」說著,反手一推坐椅,緩緩的站起身,朝廟門外的青石方坪走過去。

朱四判官拎著匣槍跟了過來,捱著關八爺說:「依理講,我這種人不配跟您比槍決死,可惜咱們天生就不是同一種人,……我就是不跟您比槍,您也不會放過我,我自私,我要爭這一半免死的機會。」

兩人並肩走到青石方坪中間站定,久候在方坪兩側的土匪全都瞪大了眼睛,伸長了脖頸,一度沉落了的嘈切聲旋又升騰起來,廟廊邊的白馬一塊玉見著主人,引頸發出一聲歡快的嘶鳴。雲散得很快,西側的樹梢上,落著一縷一縷穿透雲塊的黃得過份的陽光。

「奉槍給八爺。」朱四判官說,聲音有些僵涼喑啞,「用八爺他自備的匣槍。」

從小蠍兒手上接過皮槍匣,關八爺拉出他的匣槍來,帶著無比珍惜的神情,反覆凝視著,這管不算新的三膛匣槍跟自己的性命緊扣在一起業已好些年了,最初拿它護身保命,原沒把它當成喝人血奪人命的兇器看,一年年秋風落葉的辰光總在飄泊長途上撿視著它,翻一翻一年來積在心底的舊賬,生恐錯用了它,愧對拴系在良心上的律法。亂世人難做也正難在這兒,每個人要活著,又得肩負起從官府潰下的律法——良心的律法,北洋官府非但不除奸鏟惡,反養奸扶惡,這奸這惡,都得由人趨身去剷除。這些年來,雖沒逞血氣之勇錯用這管槍,總覺它仍留下了太多的血腥氣,難道這世上的惡人全非得伏屍槍下不成?!

關八爺悲切的舉起眼,斜陽金色的光腳移走在大廟的廟脊上,曾經金碧輝煌的琉璃瓦,因年深日久遭受風雨霜雪的侵襲,已變得十分黯淡了,無數塔松,綠白菌子和粒狀苔覆蓋住久遠的往日,只留下一片殘陽拍不醒的蒼涼……從斜飛檐角間探出的叉角龍頭,展垂的鳳尾:整條勒滿古式花紋的廟脊上,站立著的各種樣傳說里的神仙,那世界是和平縹緲的,離開腳下所踏的人間太遠太遠了。……神仙們治不了這個世界,也度不盡天下的蒼生,我關八又算什麼?儘力求取一個安心罷了!人生數十寒暑,事實上也無法想得太多,顧慮得太遠,有口氣為人在世,只能說辦一宗事算一宗事,度一個人算一個人。想到這裡,他眼睛突然明亮起來,發出奕奕的光彩。

「夥計們,豎起兩耳來,替我一個字一個字聽真了,」朱四判官朝兩側揚聲喊說:「我朱四在江湖上闖蕩半生,鳴鑼響角,聚眾拉槍,行過凶,作過惡,抬過人,撕過票,(即殺掉人質。)在關八爺面前,都由我一人獨擔了!我乾的也是我乾的,不是我乾的,也算我乾的,關八爺找的是我,不會剃你們的頭毛,我是人老骨頭硬,頑石不點頭,是生是死不認罪的,寧可挨槍。……我要槍口無情傷了八爺,我答允他從今洗手,幫他援鹽市,散夥後,願跟的跟我走,不願的不相強。假如八爺他傷了我,世上不差我朱四判官這個壞蛋,你們就聽八爺作主罷。……你們看看辦,能替我備一口薄皮材,不拿我喂鷹喂狗就成了!」

那些土匪們並非沒見過世面,可像今天這種光景,卻都畢生沒瞧過,大伙兒心裡有數,這兩人的槍法都是聞名的,若說槍響不傷人,那就難乎其難了!朱四判官的狗熊脾氣是那種樣,一旦決定什麼事情,九條牛也拉不轉,明知比槍的結果很慘,但任誰也說不上話,這場槍是比定了。太陽一寸一寸的朝下落。風把人汗毛吹得陰陰的。

「請罷,八爺,」朱四判官背轉臉去,噠的一聲抽栓頂火,墊起機頭,苦笑說:「咱們背頂背南北走,小蠍兒,你退在一邊數數兒,一步一數,數至卅,咱們轉臉發槍,每人填三發槍火,三槍不倒人,咱們各行其是!」

「好罷,」關八爺當場退掉多餘的槍火,徐徐的轉過身子,面對著大廟。一群歸鳥喧噪著,斜掠過廟脊,天頂的灰雲退盡了,露出井樣的深色的藍天。

小蠍兒用數位催著人走。

歸鳥飛進斜陽影里,只留下一群迷茫的抖動的黑點,神仙的世界,安然無驚的世界在關八爺凝注的瞳孔里擴大,他走過去,他希冀中的人間原本是那樣的。

「五六……七……八……」小蠍兒數著。

站立在青石方坪兩側的人群,幾乎連呼吸也停了,變成些木偶。空氣里也塞滿了死寂,彷彿就要朝開迸裂。

朱四判官的兩腿有些打顫,死的預感圍繞著他,變成一面密密的巨網,網外是一片觸目的黃昏,求生的本能使他在這最後的時刻抓緊一些游舞得快如閃電的思索,假若想免死,自己必得要搶快半步旋身開槍,關八的槍法遠比自己高明,必得不容他有開槍的機會,要不然,即使自己發槍傷了他,自己也無法逃過他那三發槍火……

「十八,十九,二十……」

朱四呀朱四,你這老狐狸討了一輩子巧,難道竟為了保命,對關八爺這樣的豪雄也起這種歹心?!朱四判官忽又興起這種自責來。不成!我不能也不配槍殺關八,我得壓偏槍口只讓他帶傷,我既有這種念頭,焉知對方不手下留情?

「廿六,廿七,廿八……」小蠍兒數著,聲音也變得僵涼了。朱四判官收斂心神,緊一緊滿浸掌汗的槍把兒,等到小蠍兒方一吐出卅兩個字,旋風般的擰轉身形,匣槍的槍口一低,砰砰的點出兩發槍火,也就在這一剎功夫,眨眼間他只看見關八爺挺身靜立著的脊背,長袍飄瓢的牽著晚風……他脫口叫了一個啊字,但那聲驚呼並不能召回射出膛的槍彈,大錯已經鑄成了。

大錯已經鑄成了,這結果是他萬萬料想不到的——關八爺在數至卅時,兩手壓根兒沒觸及插在腰間的匣槍槍柄,也壓根兒沒有轉身,他是挺著脊背打算挨槍。當然他是挨了槍,一發槍火擦過他的左肩胛,使他左手垂落下來,另一發槍火射穿他的左腿,使他的身子歪側著,腳跟抽離了地面,鮮血從兩處傷口涌溢出來,灑在他長袍和靴筒上,他這才手捺著肩膀,緩緩旅轉過上半身,蒼白的臉上仍掛著笑意說:「打罷,頭兒,你膛里還有一粒火。」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八……爺!」朱四判官忽然哀嚎著,屈膝跪在地上:「您不會記恨我罷?八爺,您不是人,您就是神!」

「我只是關八。」關八爺說,疼痛和暈眩使他咬住牙,額角滾下豆大的汗粒,他原來紅塗塗的臉慘白得可怕,但他聲音仍是溫柔的,充滿了對世上的哀憐:「我……不恨你。我只盼你記著你的話,救救……鹽……市……罷。」剛說完話,他就咚的一聲慣倒在石坪的血泊里了。

「我能救誰?!八爺!」朱四判官瘋狂一般的使頭額敲擊著石面,哀聲說:「我這樣打傷您,八爺!八爺!……啊!我是豬,我是狗!我是豬狗不如的扁毛畜牲!我只能先救……自己了!」

他跪著,最後一束殘陽的黃光勾下他的影子,他挺起身子,把那支尚餘一粒槍彈的匣槍槍口反頂住自己的額角,跟著就響起一響悶悶的槍聲。

連天和地全跟著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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