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82

「算你們這些臭王八蛋興緻高,乾乾爽爽的圍著檯子賭得好樂意,」他渾身濕淋淋的,蒸騰著汗氣,短筒馬靴里灌滿了雨水,走起路來吱吱咯咯的響:「老子算是倒楣透頂了,分派到這種雨里接客的差事……我一見關八爺的影子,渾身就有幾分發毛。」「你……你說門把兒怎樣?……他不會連夜冒著雨趕來的罷?」

「瞧罷,」小蠍兒朝外努著嘴說:「我在辛家店遇著他,我敢打睹,不消一頓飯工夫,他的白馬就會闖進頭道柵門。」

一聽小蠍兒的話,屋裡的喧嘩靜落了,擲骰子的猶自抓著磁碗,其餘的人全都忙著收拾檯面上的錢,有幾個沈不住氣,搶著去摘掛在壁上的槍帶。廊下有一匹馬在嘶叫,朴燈的火焰遇上一陣掠過罩口的風,突突的閃跳著。無論羊角鎮上有多少支槍口在準備著,關八這名字總像一道閃光似的能把人心撕裂……不錯,關八爺的槍法神奇,使很多人吃足了苦頭,在萬家樓和鄔家渡兩番接火,他是出手就倒人,伸槍就見血聞了名的,就是在黑夜裡,他也能憑藉著星月的微光,捕捉百步左右閃動的人影,機頭一拉,腦袋開花,准得像伸手朝禿頭上貼膏藥一樣。但那並不可怕,因為他關八爺再有能為,也是血肉之軀,單槍匹馬直闖羊角鎮,四面圍著幾百桿槍,無論怎樣全沒有他施展的餘地。怕就怕在他明明知道有幾百桿槍等著殺他,他還是認著絕路走,說來真的就來了!這份膽識,這種豪情,威稜棱的懾人心魄,普天世下,實在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噯,你說關八來了,咱們頭兒怎樣對付他?」骰子噹啷響,那人抓碗的手有些抖索:「我看這可真是個大難題。」

「你說對了!」小蠍兒說:「除非他先拔槍,要不然,誰也殺不了他。咱們頭兒那種性子,你們全曉得的,他要是公然殺掉一個赤手空拳的關八,他日後就沒臉再在江湖上混世了。……關八爺這著棋走得絕到了家,他逼得咱們頭兒什麼計謀全用不上,非跟他面對麵攤牌不可!」

「就如你所說罷,攤牌攤出什麼樣的結果來呢?」

小蠍兒搖搖頭。

「那只有天知道。」他說:「咱們只好等著瞧了!」

其餘的人也都三三兩兩,交頭接耳的推測著,議論著,有同情的,有掛慮的,有敬佩的,也有仇恨的,恐懼的,關八爺已在他們心頭掀起一場風暴,不管各人所抱的心情如何,誰都急著等待結果,這結果也許會牽連到他們未來的命運。

小蠍兒向店家討了一壺燙酒,喝著。許多隻眼睛都投落在大街上,在遠近燈球之間,大街中段是暈黑的,迸出些耀眼的光刺,那些是迎受著燈光炫射的雨絲。有一個傢伙在側耳諦聽著什麼,忽然他半張開嘴,不自禁的伸手摸在匣槍槍把兒上。

「來了!……他……來……來……了!」他緊張的說:「你們聽。……聽!那是馬蹄聲。」

另一個傢伙聽了一忽兒,兀自搖頭說:「甭神經兮兮害得人心裡發慌好不?這那兒是馬蹄?!……這是雨點打著洋鐵皮的聲音。」

「嗐,你那耳朵準是有了毛病,」那個跺腳說:「你再仔細聽聽。聽!這可不明明是馬蹄聲?雨天土軟,聽不分明罷了。」

「不錯。」小蠍兒也像聽見了什麼,扔開酒盞,緊一緊槍帶說:「我得趕至北街大廟裡去稟告頭兒去,——他等著的客人進鎮了!」

他大步跨出店門,用熟練的手法迅速解開廊柱上的皮韁,雙手捺著鞍面一發力,身子平飛到馬背上,人還沒坐穩,就反手領韁,使那匹栗馬像一支箭鏃似的急竄進雨里去了。一怔忡間,其餘的人果然聽見了踩著水泊的馬蹄聲,彷彿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一路響了過來。

馬蹄聲是輕柔的,徐緩的,自然形成一種節奏,把人心擰絞著。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這種輕柔徐緩的聲音,卻把所有伏身在暗處或麇聚在茶樓酒館中匪眾們懾服住了,成為春天雨夜裡唯一的音響。……踢踏,踢踏,踢踏,踢踏,在沒看見人影之前,就令人從這穩穩沉沉的蹄聲里聯想到來人的威風和氣概,這使得握著槍把的手指都緊張得抖索起來,彷彿在這位來客眼前渺小如蟲蟻,壓根兒不配跟他動槍。……踢踏,踢踏,在道門柵門的燈球下,閃過了人和馬的黑影,迅即融入暈黑,只看得見地面的光刺繞著馬蹄紛紛迸閃著。

慢慢的,白馬穿經第二道柵門。使人在蒙黑中隱約能見著朦朧的白色影廓,白馬一塊玉彷彿看見了兩邊街廊背後設伏,突然揚起頸項,發出一聲悠長宏亮的嘶叫,這一聲嘶叫在長廊下迴響著,引起廊下馬群的和應。

但白馬仍然緩緩的走過來,走近兩盞馬燈光暈交射的街面,關八爺的身影也迎著燈光清晰的顯露出來,他像石塑一般的端坐在馬背上,皮質馬韁搭在鞍前的判官頭上,他沒有披雨蓑,也沒披著披風,他青緞的絲棉袍兒全已叫雨打濕了;他的雙槍放在皮匣兒里,掛在鞍側,他的臉上也凝掛著晶亮的雨珠。……踢踏,踢踏,白馬一塊玉無需領韁,閑閑的走著,關八爺臉上的神情也像在夜雨中踱步似的那樣怡然無驚,不但沒把街廊兩側的人和馬,明裡暗裡對準他的胸窩後背的槍枝放在眼裡,連一街的雨絲掃打著他的臉和衣裳,他都好像渾然不覺似的。

白馬筆直的走過來,走過來,踢踏踢踏的馬蹄聲就是一種有力的魘人的符咒,揚起一股捆縛性的魔力,使酒鋪里那群土匪由驚慌無措變成呆若木雞,自然而然的退列成兩排,握著槍把的手不知何時全已鬆開了,一個個垂手站立,像恭候著來人。……白馬走到廊下,關八爺抓著皮韁輕輕一抖,它就穩穩的停住了。

「店家,」他微笑著,朝呆站在長櫃裡面發楞的店主說:「這兒還有客房罷?」

「噢,」店主這才驚醒過來,匆匆朝左右瞄了一眼,換上恭謙的笑臉,跨出長櫃門迎著說:「客房?……有有有有有……聽說八爺您要來,早就打掃乾淨了準備著的……嘿嘿,您請。」

「好。好。」關八爺下了馬,把皮韁交在店主手裡,並沒有碰一碰他那兩支套在皮槍匣里的匣槍,只是拂了拂身上的雨水,就跨進客堂來,轉身交代說:「煩您替牲口加些豆料,這幾天腳程緊,辛苦了它了。」

「是是是是是,」店主殷勤得有些過火,說話都有些兒口吃起來:「您放心,八爺,我自會照照照……照……照……辦的。」又揚著嗓子叫:「小二,領八爺上樓。」瞧著那個頭上生著禿瘡的店小二一臉遲疑的樣子,又說:「你過來牽馬上槽,麥麩里摻拌豆子好生喂它罷,我親來侍候八爺。」

關八爺一腳跨進店堂,店堂里的那幫土匪全都成了貓腳爪下的老鼠,一個個齊身後退,在喉嚨里不情不願的咕嚕一聲:「八爺。」關八爺背著手,饒有興緻的打量著他們,兩道溫和的、卻又隱露出森森寒意的眼光,電炬般迅掠過他們的臉,然後轉問店家說:「他們盤踞羊角鎮,有多久了?」

「這個,嗯,」店主沉吟說:「朱四爺……來鎮上,總也有半個來月了。」

「你們沒遭劫罷?」關八爺說。

「這這個,咱們沒開槍。」一個土匪插口說。

「羊角鎮上,也許沒有朱四爺掛得上眼的大戶。」店主苦笑說:「這位爺說的不錯,他們沒搶。」

「好,好。」關八爺說:「有熱茶飯,等兒替我端份上樓。銅爐里,炭火升得旺些,我這身濕衣還待烘烘,有人來找我,回他今夜我不見客了。」他撩起長袍的下擺走至梯口,忽又轉回來,把那隻無人理會的骰子碗推回睹台中央,做個招喚的手勢,微笑說:「你們熱鬧你們的好了,甭因我關八一來,就掃了諸位的興頭。我關某人有事,跟你們頭兒有關,跟諸位無涉,你們就熱鬧你們的罷,若今夜有誰見著你們頭兒,就煩請說一聲,——說關八問候朱四爺,明天同他碰面就是了。」

直到關八爺昂藏的背影消失在梯口,那些被對方威稜魘禁住的匪群;才開始還了魂似的轉動眼珠,你瞧著我,我瞅著你,互傳著驚異。一響槍聲掠向高空,那是撒崗的信號。雜亂的馬群竄過街心朝北賓士過去,隱約的螺角,斷續低鳴著。

誰都知道,在關八爺跟朱四判官晤面前,朱四判官業已敗了一仗。

傍午時分。

連綿的細雨暫時歇止了,天頂的低積雲仍然厚壓著,沉遲的凝固成一整塊的煙灰色,沒有一絲退散的跡象。關八爺在濘濕的羊角鎮大街上緩緩的走過,街面濕沙上留下他清楚的腳印。離他身後五步遠,被差來迎接他的小蠍兒撮著白馬一塊玉的韁繩,不緊不忙的跟隨著。街兩面的長廊下邊,站著一群一簇的土匪,原在嘰嘰喳喳議論著什麼,及至關八爺經過時,全都低下頭、垂下手,默默的目送著他的背影。

「我弄不懂他?」一個匪目說:「我弄不懂這位關八爺到底是怎樣一種人物?!……咱們頭兒跟他在萬家樓對過火,鄔家渡口拚過命,可說是生冤家死對頭,咱們頭兒日夜懸慮的,就是怎樣擒殺他?!他竟然就這樣來了!」「唉,來的容易,去的……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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