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79

他怕被放風的匪哨瞧見,便沿著灌木叢爬開,爬過那塊狹長的油菜地,爬到荒冷的蔓草叢生的墳場里去,找塊草窩坐下來,取食乾糧和麥餅。天色將近黃昏時了,他盤算著,在天色落黑後,殘月未升前那段時刻,親身爬到溪那邊的樹叢里去,探聽探聽那窩土匪在弄些什麼玄虛?

當然,為了壯膽子,他理直氣壯的喝光了那瓶偷帶出來的酒,然後便暈糊糊的閉上了眼,當他再醒來時,出山的已不是今夜的月亮,而是二天的太陽。

「糟!糟!」他罵說:「這瓶酒又害了人了!原來自稱海量的石二矮子,竟它媽這等膿包?!」

喝,那邊的鑼鼓打得很急,不等誰去探聽,他們竟明目張胆的一路敲打出來了!至少有幾十匹馬拉成的馬隊,旁的地方不去,竟像有小鬼領路似的,直衝著亂冢堆奔過來,馬背上坐著的全是鬼,全是鬼!全是化妝成妖魔怪狀的傢伙,我它媽姓石的要是叫他們瞧見,就是塊石頭也該被他們敲散了,石二矮子眼一斜,瞧見那邊有一處露出棺材的荒墳,便急忙爬過去,晃斷蓋板上的銹釘,一頭鑽進去了。馬蹄聲漸漸逼近,像打鼓一般的繞著亂冢轉了一圈兒,突然在亂冢當中停住了。

石二矮子把槍蓋掀開一條窄縫,眯著眼望過去,只見一個穿著長衫的人被一群化了裝的鬼圍住,更有一支黑黑的匣槍抵在那人的後腰上。

朱四判官真它媽夠貪夠辣的,石二矮子想:他既打算扮成會班子闖進鹽市去奪回那六千大洋,又趁這點空兒在這兒綁票,真是棺材裡伸手——死要錢了。

「張會頭,四爺我有話跟你說。」一個扮紅臉判官的傢伙說話了,從話里表明他就是朱四判官。

「四爺……有話您儘管吩咐就是了……」那人聲音有些僵涼,臉色也嚇得灰敗如土:「我張福壽那敢不聽您的,只求您……」

「嗯,我問你,張福壽,」朱四判官獰笑說:「你究竟是要死?還是要活?」

「四爺……四爺……四爺您千萬開恩,」那人撲地一聲,直直的跪了下去,叩著頭說:「可憐我家裡還有一窩老小,我求您指點我一條生路。」

「明天就是鹽市太陽會的會期了,」朱四判官說:「鹽市上不知是誰想出的歹法兒,想騙四爺我去上當,他們先把你們這幫作會頭的找去商議,串通了謀算我一個人,——你們一共廿二班會,每會都戴上暗號,咱們即使冒充玩會的人,一進去也像飛蛾投網不是?嘿嘿嘿,誰想我朱四判官決不是愛上當的人,對罷?」

「四爺,」張福壽又叩頭說:「這些我都已跟您說明了,若敢有一字瞞您,您把我頭上打八個窟窿也不多。只求您開恩……」

「好罷,我一向不喜歡過份難為人,」朱四判官說:「你要是想活,你就領著咱們這個班子進鹽市去,就說是張家村的會班子,咱們活著出來,立即就放你,你若是走漏風聲,那就先殺你,你答應了,就是生路。」

「我……我……我答應。」

「上……馬,」朱四判官喊說:「從小渡口進鹽市,馬匹寄在祝家莊,今夜落宿高升店,明早起會時,咱們排在李家莊花船隊的後頭……」

一直等到馬群去遠了,扮長頭夫人的石二矮子才敢從爛棺材裡爬出來,猶自伸著舌頭。

「乖乖隆的東!」他自語說:「怨不得連關八爺那種好漢子遇著他也會吃蹩,原來四判官的腦袋長有螺旋紋路,它奶奶的,他會先捉一個會頭來敲出鹽市的底細,若不是我石二矮子親眼見著,差點被這隻老狐狸斗贏了這一著兒了……」

他不能再停留。

他必得趕回鹽市去,把這消息帶給方勝。明天可不就是三月十九會期了。

喧嘩聲浪傳著……

初升的太陽暖暖黃黃的照在賽會場上。

廣大的賽會場幾乎被上萬的人群擠滿了,鹽市所舉行的迎神賽會,場面之大,花樣之多,可又比萬家樓賽會喧赫多多了。廿二個會班子,整整齊齊的排在廣場中間,每一班會,不算鑼鼓手和樂器手,總也有五、六十個人,扮鬼的、扮神的、扮蚌精扮釣翁扮擔手扮彩女扮飛禽走獸的,可以說應有盡有,看會的人群會指出這是南天門八帥,那是醉八仙,這是姜子牙,那是五閻羅,這是鬼王,那是鬼卒,這是馬面,那是牛頭,這是腳踏風火二輪的哪吒三太子,那是架鷹牽獒的灌口二郎神……但等各班的鑼鼓聲和樂聲一響,人們圈著手喊叫也聽不見了。

風把廣場前十二面神幡吹颳得拍刺刺的響,真像是半空舞動著十二條長過一丈的巨大的蜈蚣,場前正中安放著一隻千斤鐵鼎,鼎心滿燒著檀香塊兒,火焰冒有三四尺高使周圍彌滿沉檀的香味。鑼鼓聲升騰上去,頂動了天頂上的雲塊,不斷飛翻。

「起——會!」一個披紅袈裟的僧侶高喊著。

廣場中的方陣變成了逐漸伸展的長蛇,這長蛇游過香棚,游過臨時架設的攤市,一直游進鹽市的大街。大街兩邊,家家戶戶的門全是大敞著的,門前設著香案,檐下懸著拖地的龍鞭,會班子經過那兒,那兒就響起震耳的鞭炮聲……

各會的最先頭,由鐵扇子湯六刮嘩嘩的耍動那把金錢傘開道,後面跟著兩排分披著紅黑兩色袈裟的和尚,托著缽,宣誦著經文。

「嗨,真想不到,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刻,今年的廟會比往年更要熱鬧。」一位挂念珠的老太太扶著拐杖說:「阿彌陀佛神開眼,保佑鹽市罷……」

「甭光顧著念佛,老太太,」一個紅臉的漢子彎下腰,靠著她耳朵說:「今年不光是為迎神才行賽會的,等會就要生岔事,槍子兒呼呼不長眼,有動靜時,你得快些退進屋裡去……」

「今年的會雖很熱鬧,」一個小夥子說:「只可惜差一樣——沒有閨女出來跟咱們唱鴦鴛和(一種男女對口唱的情歌。)啦!」

「算啦,老弟,……三月十九太陽會,老袁家的閨女跑一對,那種日子早過去啦,如今是什麼年頭?」一個嘆著說:「你若想調情,等這場火打完,不死再說罷。」小夥子紅著臉溜掉了。

事實上,每年舉行廟會的時刻,也正是鹽市上青年男女談情的好時光,冶盪的春風吹拂著,鑼鼓聲那樣激奮,弦樂和管樂聲又那樣柔媚,看廟的閨女們一個個打扮得那麼鮮艷,像一粒粒成熟的紅葉,確使小夥子們動情,傳說在十多年前的廟會上,有個開酒坊的老袁,他的兩個閨女就是在一夜之間跟兩個外鄉小夥子私奔了的,所以人們才把它當成一句俗語。但今年行廟會的前夜,鹽市各戶都接到保甲轉來的通知,大家心裡都有了戒懼,閨女們看廟會都不離宅門,再也難見往昔那樣的情調了。

紅臉的漢子隱進大王廟側的一座宅院里去。賽會行列緩緩的流淌著。

托缽僧的後面,跟來了廿四個童男,廿四個童女,童男挽著雙扁角的短辮兒,穿一身藕色綠鑲邊的荷花衣,背著特製的百花背筐;童女穿著七彩鮮明的綾羅衣裙,腰系長彩帶,挑著精緻的花籃;背筐和花籃裡面,插滿了五顏六色的各類春花,所經之處,陣陣花香沁心肺腑。

緊接著這四十八名童男女,是一班細樂,笙簫管笛交鳴著,樂聲像是柔雨柔雲,飄飄洒洒,童男童女隨著樂聲交叉對舞著,紅裙和綠衣相映,就像是風裡的綠柳戲著桃花……

當街兩側看賽會的人群迷目時,紅臉的漢子業已登上一座臨著大街的敞樓,這樓朝南全是玻璃隔扇拼式的,人朝隔扇邊一坐,就能望得清整條街道。

「您吩咐備辦的事,業已辦妥了,八爺。」說話的是玉興棧的老曹:「您隨時出後門,渡船和馬匹全候在後門外的碼頭上。……方爺立即就到。」

「好,好,」關八爺說:「勞你費心,老曹。」

會班子緩緩移動著,鞭炮炸裂的青色煙霧在人頭上飄遊著,鑼鼓聲使屏風格上的玻璃都起了震動,關八爺兩眼一瞬不瞬的注視著每個玩會的人。

玩會的行列正長,眼前來了一班耍花車兒的漢於,一排七輛漆著不同顏色的花車,又靈便又輕巧,每輛花車前面,都有一個十七、八歲,穿著素色衣裙的姑娘使白綾帶兒挽引著花車,推花車的大都是小鹽莊上的苦力,他們一律袒著膊,露生一身紅銅色帶油光的精壯筋肉,下身套著緊身黑褲,登著細麻鞋。鑼鼓聲細碎而急促,引車的姑娘們急踩著翻花碎步,鳳頭鞋鞋幫上的白色絨花球隨著蹈舞的步伐,顫巍巍的抖索著;她們裊娜的身子東搖西晃,像風裡弱柳的柔條上樣,而推花車的漢子是獷野粗豪的,他們聳動雙肩,扭動手腕,猛烈的踩著急促的跳步,把花車盡情的翻弄著,做出上坡、下坡、過橋、行彎路、過泥濘等等的動作,一面擠眉弄眼的扮出各式挑情的姿態。

「這都是早有預備的,八爺。」老曹說:「他們車底的暗盒裡,全帶妥了短槍和攮子。」

「方爺快來了罷?」

老曹正準備答話,窩心腿方勝已出現在梯口,手扶著欄杆說:「八爺,事情有點兒變化,剛剛石兄弟回來,……」他跨過來,套著關八爺的耳朵說起耳語來,關八爺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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