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77

「總得巴著個村舍,弄盆柴火烤烤才好。能摸回小陸家溝就好了。」大狗熊說:「這樣摸下去,鐵打的金剛也熬受不了。」

關八爺的聲音在黑里飄來:「我何嘗不想著一堆旺火,一餐熱燙的飯食,一張暖暖的草鋪來著?!但則咱們如今是在鬼門關口兒上,若想早些活著回到鹽市,必得要晝伏夜行不可。朱四判官如今好像百足之蟲,死而未僵,雖說在鄔家渡口受了點兒挫折,但他手下至少還有著七八百人槍,再加上防軍游騎,這塊地上寸步都關乎生死。咱們來時還有十七桿槍,如今三停去了兩停,萬一被他們踩住,那就很難活得出了……」

「八爺說的對,」向老三凍得話音抖索著:「咱們勢必要死撐著連夜趕路不可,來時推著鹽車快不得,回程空著兩手,不幾夜就巴得著鹽市啦!」

他們寂寂的走下去,沒有停留。人,處身在危難之中,往往連一餐熱飯,一盆旺火,一方草鋪,都和自己相隔得很遠很遠……

在江防軍軟困中的鹽市,仍然安祥的屹立著,沒有什麼能困得住春天的綠意;大王廟的空場子前,高大的銀杏樹在春雨洗濯中迸裂了苞芽,吐放出一簇簇透明的麗亮的新葉,荷花塘周近的垂楊也都抽垂了鵝黃帶綠的新條,各種叢生的灌木,初蘇的野草,裝點著一野的春色,解凍的運鹽河孕一河飽飽的春水,悠悠漾漾的鼓涌奔流……鹽市的街道上,仍然喧嘩如昔,交易如常,並無一絲驚恐的跡象;江防軍所謂軟困鹽市,也只是在隔河拉起一面哨網而已;事實上,整個縣城的米糧雜物,大部份全靠北地運來,而鹽市正是北地貨物流入縣城的咽喉,若是鹽市也來它一個反困,受驚受恐的倒該是縣城了。

「只要江防軍不籠絡土匪貼咱們脊背,鹽市就能挺得住。——朱四判官是一帖爛膏藥。」人們都這樣談說著,也都這樣憂慮著。

但自鄔家渡口那場拚斗之後,朱四判官像是消聲匿跡了;有人說他遠退至萬家樓北的四十里荒盪去了,有人說仍有一些散股盤踞在鄭家大窪,沒有人確知朱四判官本人匿在那裡。這正是關八爺竭耗心神要找出來的。那夜悄悄的帶著四個弟兄回鹽市,就一直沒在街頭漏過臉;窩心腿方勝來拜望他,提起剮殺毛六的事。

「我說八爺,我盼望這著棋沒走岔步兒,」方勝說:「除掉那夜在場的幾個人,沒有外人知道我已經把那惡賊交給小餛飩活剮掉。我對外放話,只是說姓冒的把六千大洋騙到鹽市來了,您知道,那筆錢原是朱四判官該得的,這就叫做活鉤魚,那六千大洋是魚餌。」

「您幹得好,」關八爺說:「朱四判官雖不至於怎樣動火,但叫他平白把這六千大洋送給鹽市,只怕他也沒有這個雅量。」

「我這是存心引他上釣,」方勝說:「我看透了朱四判官那傢伙的心,——他眼裡只有你關八爺,並沒把鹽市放在眼下。也許他會錯當您還沒回來,帶著一小股人潛進鹽市來謀奪那筆錢,這就是我求您不要露面的原因,您一露面,他就……」

關八爺苦笑著,感慨的說:「方爺,您把我看得這麼重法兒了,朱四判官若是怕我,他會纏著我,傷害了六合幫八個兄弟?……您若能引他進鹽市,我倒想單獨會一會他,我要儘力去度化這個惡匪。」

「您說『度化』?!我的八爺!」方勝訝然了。

關八爺閉上眼,點點頭,緩緩的應了個嗯字。

而方勝卻搖起頭來。

「這未免太心慈,太過份了,八爺。」他說:「八爺,我這人也正一付直心腸,銜不住心底的話,一時急起來就衝口而出。……我不配批斷八爺您的不是,您該曉得,咱們師徒幾個全都崇敬您。我方勝做事,黑白分明,對於這幫奸惡的傢伙,一向是毫不留情,尤獨像朱四判官這種惡匪,該捉住就殺,千萬留不得他;我不知您怎會想到『度化』?」

「您覺得錢九如何?」關八爺反問說:「當初咱們若是殺錢九,不也就殺了?!」

「這個……這……個……」

一想到關八爺釋放匪首錢九的事,窩心腿方勝就感動得滿眼盈淚,透過薄薄的晶瑩的淚光去看關八爺那張臉,方勝就覺得一別數月,豪氣干雲的關八爺似乎有了很多變化,他那張紅塗塗的有稜有角的臉,經過長途風雪和一場接一場生死相銜間不容髮的搏殺,更顯得蒼老而憔悴,六合幫大部份弟兄的慘死,使他昂昂眉宇間流露出一份戚容和不可言宣的哀傷的黯影,那些神情混合起來,給人一種深沉的撞擊,他不能懂得對方內心蘊含有多麼深,他究竟想怎樣?要怎樣?但他那樣的不計後果開釋錢九確是常人做不出的豪舉,如今錢九早已不是當初的錢九,關八爺那一舉,使他脫胎換骨變成一個新人……

「朱四判官雖凶雖惡,但他性情直而不奸,粗而不詐,」關八爺沉吟說:「我再三思量過,一個人為匪作歹也並非天生的;固然他逞凶施暴,害了六合幫的八位兄弟,但若能度化得了他,使他不跟北洋軍勾結,保住鹽市,我想我寧願力勸向老三他們,忘卸……私……仇……」

「八爺,您這番苦心,我方勝算是佩服到頂了,只怕想說服朱四判官,實在很難。」方勝說:「我這就得把誘擒四判官的法子說給您聽聽,當然無須您親自出面,只要您暗裡拿主意就成了……您知道鹽市上人跟北地風俗一樣,每年都有幾次廟會……」

「哦,」關八爺說:「您是想藉行廟會,把朱四判官誘進鹽市來?」

方勝點點頭說:「正是這個意思。」

「嘿嘿嘿我說方爺,」在外間的石二矮子一路笑進來說:「您這主意想對了,——那朱四判官專愛玩這套把戲,上回在萬家樓,他可不也是藉萬家各族行賽會的時刻闖進人窩的么?……您只要一行廟會,四判官准到。」

「矮鬼你可甭幸災樂禍抱那歪心眼兒,」大狗熊跟過來罵說:「四判官真趁著廟會闖進人窩來,可沒什麼熱鬧好給你瞧的!八爺他清楚,上回在萬家樓,若不是咱們拚命出手,差點兒連鍋砸掉,——我說方爺,這主意行不得,萬一他帶一撥土匪混進來,再來一個暗打明,那可夠瞧的。」

「你們先甭打岔,讓咱們聽聽方爺怎麼個打算?」向老三正經地說:「咱們是上一回當,學一回乖,這回當然得把算盤撥准,不會再吃那種虧了。」

「依我的打算,咱們決不致吃虧,」方勝說:「眼下就快到三月十九,鹽市有個太陽會,再過去,四月初一,鹽市西的天齊廟還有個天齊會。這都是極隆重的廟會。咱們在起會前,先得把一撥人槍放在河堆上阻住江防軍,另把一撥人夾在廟會的扮會人群里,再把各處扮會人全都戴上一種暗號,朱四判官那撥人,定也扮成一堂會混進來,到那時,見他們沒戴暗號,咱們就每三個人不動聲色的軟貼他一個,不容他有亮槍的機會就把他們貼倒,……八爺您說,這主意可行得?」

「嗯,……嗯……」關八爺思量著說:「不錯,方爺,咱們若能事先把耳線、眼線、出會的方式全都細心計算好,拉下一面天羅地網來,那隻怕朱四判官不來罷了!不過,當著幾個兄弟的面,我得有句話說在前頭,——萬一朱四判官進鹽市,這人得交給我關八一個人對付,幾位千萬不能先報私仇!等我辦完這宗事,我得單獨去一趟萬家樓,去說服他們拉起槍隊來替鹽布撐腰,鹽市若能得到他們伸出援手,江防軍也就不足畏了!」

「誰敢不聽您的吩咐來著,八爺。」石二矮子紅著眼圈兒,無可奈何的攤開兩手說:「但您總得想想咱們的心意,雷一炮他們的屍骨沒寒,咱們一心全是血餅兒,您總得讓咱們多殺幾個土匪解解憤,不能叫咱們袖著兩手。」

「嗨,」關八爺長嘆一聲說:「向老哥,你就帶著他們三個去幫方爺的忙,聽方爺安排去罷!」眼看著窩心腿方勝帶著四個弟兄遠去了,關八爺兩眼不禁有些一時找不出因由的潮濕,把一腔豪情義氣化落在舉目無盡的曠野蒼生的頭上,不由人不生出一分哀感。自鳴鐘的金色擺錘滴滴答答的晃動著,時辰淌過去,它淌過去一分一寸都滴落有斑斑血跡,往昔的日子總是不堪回首的了,……浪跡在海一般廣大的血淚江湖上,看過多少不平與冤抑,見過多少絕望的掙扎與痛傷,石二矮子這直性人說的不錯,——總不能袖手!也正因這樣,自己便也陷身在一片血海里,有了輪轉不休的恩仇。卸不了脫不掉的恩仇像把鎖,將人輿人鎖結成一串連環。

即使不作意氣之爭,也得用鮮血來塗染歲月,塗得人眼前和身後一片殷紅,救世不成,到頭來也許變成害世了。自己總參不透這些,只覺得應該多度化,少殺戮;這回若遇上朱四判官,寧可犧牲自己去換回他一點人性里的原有的仁心。而這日子眼看著就要來了……萬一我關八死在朱四判官手裡,羅老大,秦老爹,雷一炮以及屈死的兄弟們,你們不要怨我關八沒能為你們伸報冤讎,撫孤慰寡,鹽市上近萬人的命運,更重過你們已成定局的慘遇,我只好先這樣默禱著了。

一張張起廟會的帖子不但貼遍了鹽市,也貼遍了鹽市以北,隔著運鹽河的各處鄉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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