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76

「旅長他要我來報告,」那人說:「那撥人是由關八領著的,說是師長要發兵攻鹽市,就得趁早,若等關八回到鹽市去,就好比鐵桶外加一道箍,想破它,可就……更難了。」

「關八?!」小菊花轉了轉眼球,一股關不住的喜悅在心底激蕩著,但她仍極力壓住了,不讓它形之於色,淡淡的說:「你回去立即跟旅長回報,就說師長全都知道了。」

遣走那人後,小菊花又去和德堂抓第三付葯,這回又該滲進巴豆粉了。塌鼻子師長停了吐血又拉起肚來,他卻怨艾著,把他的毛病歸罪於春天。

闖過小鬍子旅長所布的防線,關八爺手邊還剩下四個人了。這在他生命經歷里划下一道深深的慘痛的溝壕,逼著他雙手抱著頭,坐在黑夜的曠野上苦苦追思;在亂世,任何一個想做一個「人」的人,都必得懷抱這種苦痛,還得要穿透這樣的苦痛,繼續向前面去。儘管在一片混沌的前程上或有著更大的苦痛在等待生者,——生者必得要從橫倒的屍身上去檢拾更多可思可感的苦痛背於一肩。

離開民軍地面時,關八爺一顆心業已夠沉重的了;鄔家瓦房那一戰,雖說勝了四判官但也勝得艱難,勝得很慘;那是必然的,以六合幫十來條漢子力抗近千匪眾,沒被全殲已經算是奇蹟了,那還能說免得掉半數的傷亡?但,回首想想一夥推鹽車流血汗的兄弟罷,誰是該遭凶,該橫死的人?!說流淚么?淚水早叫熊熊的怒火熬幹了。那些從不能安居樂業的鄉野中迸入江湖的漢子,誰想到當年挺而走險,用旁人的鮮血為自己掛姓留名?正如往昔他們扶犁站耙時祈求風調雨順一樣,他們只求得活命兩個字,偏就有一隻巨大的魔性的黑手把這群求活命的漢子推進死谷。這可是你關東山單憑一腔熱血護得了的么?也只能把死者姓名鄉里開給彭老漢,求他暗下差人去照顧死者的家小罷了……可哀的是那些死去的兄弟,有的仍有著白髮蕭蕭的老親娘,有的仍留下一堆凝望野胡胡蒼天的妻兒,即使彭老漢能照顧她們的生活,誰又能安慰得那些殘了破了的心靈?!地蕪了,田荒了,出門時還是活生生的人,回去時只是一通噩訊。自己領腿子時,曾大拍胸膛保證過,有我關東山活一天,決不讓你們受牽累,如今這些兄弟埋骨在大湖澤邊的荒野上了,罪不在我關東山也在關東山:「都是關八害的他!」自己聽得見那些悲酸怨憤的叫喊。實在說,只怪在整體相連不可分割的命運!這命運像一塊烏雲,總壓想做「人」的人們的頭頂……誰也不是好漢,誰也不是英雄,命運來時,生和死全是由旁人代選的,閉上眼罷,兄弟伙,這五個活著的,自會儘力去剷除這樣的不平!

即使這樣反覆寬慰著自己,總也忘不了身後的慘景;大火把鄔家瓦房遭圍的白色枯林燒成一片黑炭,被困在瓦脊上的人才從無數的屍堆里認出八具屍首;胸脅、肚腹、胳膊全中彈而死去的雷一炮,後腦中槍後從瓦面滾落到屍堆里的曾常和,彈粒洞穿大股,失血過多死去的魏小眼,被土匪單刀劈裂腦門的胡大侃,面貌模糊,滿身血餅,僅憑半邊臉上硃砂痣認出來的倪金揚,……那些在長途上豪飲過、哀笑過、咒罵過北洋官府,談過扒心話的人臉,就都在一場噩夢般的黑夜中飄落了。民軍們拆下瓦房裡的窗欞和門扇把他們移放在一起,輪換著抬往南興村去,石二矮子跟大狗熊兩個,一路上罵罵咧咧的跺著腳長嚎……。

這一切,如今都已成為過去了。

天黑前,自己帶著向老三、石二矮子、大狗熊、王大貴和另兩個兄弟覓渡奪船,硬闖新設的防線,在迷茫的暮雨里又頂上一場惡火,這場浴著馬力斯快槍彈雨的惡火,又奪去了那兩位捨死忘生的弟兄。如今,他們染血的屍體,一具由大狗熊和石二矮子輪流掮負著,另一具橫擔在白馬一塊玉的鞍子上,成了另一場噩夢。

「走罷,八爺。」向老三啞著嗓子說:「前頭該摸到鄔家瓦房老地方啦。咱們若不連夜趕,只怕天亮後,防軍還會出動搜人。」

夜雨無息的飄落著,沒有星夜黑得怕人,整個曠野像一座幽古的墓穴,塞滿了空空茫茫的哀感,纏繞著人心,平素閑不住嘴的石二矮子和大狗熊,竟也破例的緘默起來,不再打嘲謔罵了。

「先把它們埋了吧,向三哥。」關八爺的聲音充滿了咽哽,聽在耳里,就知他在流淚了。誰說過,男兒有淚不輕灑,皆因未到傷心處,這樣一條生鐵澆成的鐵漢子,半生不知經歷過多少生死?多少血淚?老六合幫被殲,殘餘的弟兄離散,北徐州下大牢,他全沒淌過眼淚,他並非無淚,卻總被熊熊怒火熬干。但在今夜,他卻將手指插在額發間擰絞著,淚如潑雨。他並非單單哭泣死者,而是哀憐著所有被壓伏在整體的悲慘命運下的人們,在東在西在南在北,在此時在此刻,誰知道有多少善良的人們被慘殺?多少樸質的生命被奚凌?新拉起的六合幫就是例子,十六個兄弟一路上推著響鹽車淌下來,每個人生命背影都塗著同一種灰沉沉的顏色,就像寒冬時日殘陽沒土後的黃昏色,逐漸黯淡,只剩下幾張熟臉,看光景也難扯得回那一輪落日的了。——幾個人就算都長著三頭六臂,還能熬得過幾場惡火呢?!

幾個人沒說什麼話,誰都想吐句安慰話,但都開不得口。向老三摸著一處地方,找出攮子來挖坑刨土,王大貴也在白馬背上抱下那具屍身。

「這邊也得刨過,」大狗熊悶聲說:「坑得朝深處刨,免得犯了天狗星,讓野狗來作踐他們,春天地氣上升,屍味重,積土不堆得厚實些可不行。」

「算啦,你摸到那邊挖罷,」王大貴說:「讓他倆靠在一堆,做鬼也不悶寂不好嗎?」

「嗨,這兒是啥地方?」石二矮子嘆息著,沒頭沒腦的:「日後怕再難認出他們的墳頭了。誰還能活到太平年月呢?」

「我說,幾位哥兒們,我關東山有幾句沒輕重的話,要在今夜跟幾位明說。」關八爺跳起身來說:「在產地拉腿子,承諸位生的、死的兄弟抬愛,讓我領這幫腿子。誰知我關八無能到這步田地,雖說把鹽給運到地頭了,但卻坑害了這許多兄弟,風吹大海千層浪,浪浪相催,……我既護不了諸位,反使諸位因跟著我白受牽連,實在於心不忍,……等這兩位兄弟入土,咱們散了罷。算我關八是個罪人,也請諸位甭再掛心我關八生死了!」

「散了?!您說咱們就這麼散了?」石二矮子跳起身叫說:「八爺,我們恁情跟您死在一個坑裡,——至死不散!」

「咱們散不了,八爺。」向老三停住手,緩緩地說:「兄弟們葬身郊野,屍骨沒寒,咱們不替死人報仇解怨,親摘朱四判官人頭,那還算得人么?」

「我不知八爺為何要說出這樣話來。」大狗熊說:「你一向不是這樣,今夜準是有鬼在作祟了。您再想想吧,咱們誰都不是貪生畏死的人,俗說,一隻筷子易折,一把筷子堅牢。您就是闖龍潭,探虎穴,總得要幾個幫手,不是嗎?」

王大貴沒吭聲,卻猛可的雙手捧著臉啜泣起來。

夜朝深處走,風勢轉猛了,雨絲是一面遮天蓋地的冰網,網著早春時日刻骨的奇寒;大伙兒說著話,關八爺沉默的聽著,經過一段寂寞,他才又說:「你們都是有家有室,有牽有掛的人,我當然不能強著幾位生,強著幾位死,鹽市也不知怎樣結局,危難還在後頭,我關東山半生闖蕩,生死像陣輕煙,而你們,實在全該……活到……大……平……年。我說,還是散了的好,有你們在身邊,我反而不能爽快乾事。」

「您打算獨自對付朱四判官,八爺。」石二矮子說:「天下有這等便宜事?要剮要殺,全該我石二矮子剮殺頭一刀,要是您有危難,我要挺身替你擋槍子兒。」

關八爺啞然的踟躊良久,苦笑著搖搖頭說:「好兄弟,我此刻的心情實在難以解說,我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不要逼殺朱四判官,我要單獨找他談談,只要他能稍加悔悟,能幫鹽市一把力,共抗江防軍這場猛攻,也就……罷了!人么,總得放條生路,容他有個退步。」

「不成!八爺。」大狗熊說:「明明白白,朱四判官決不是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那種人,他一心要把咱們趕盡殺絕,那還會聽您的言語?!——你就變成一尊佛,活活的去度化他,他兩隻賊眼也只看著你的金心銀膽,你若單獨去找他,那準是白貼一條命罷了。」

「嗨,」關八爺沉沉深嘆著:「可是我總覺得,與其拚著一條命去殺一個人,總不如舍著一條命去度化一個人。要是我挺身束手讓他去殺,也許能度化得了他。假如四判官伸手救鹽市,能解得萬民之危,這七八個兄弟也許會不計較慘死的私仇了……說起來也真顛倒,連我也不知怎會有這種想法,今夜說來可真有幾分禪意了。」

「無論八爺您怎樣打算,」向老三說:「咱們都得跟著您,咱們的主意,是早就打定了的!」

一具屍身塞進新刨出的坑裡去,王大貴開始撥土。亂世里的生離死別也就是這樣的了。摸黑埋葬了兩個飲彈的兄弟,幾個人又冒著黑夜和寒雨摸上了路,幽靈般的走著,除了白馬一塊玉偶爾發出的短促的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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