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72

「朱四判官也真是,」矮胖子抱怨說:「早先他原在北幾縣吃混世飯的,怎麼又拉到大湖澤去了?!」

「聽說是踩著六合幫一路踩下來的,」戴黑羊皮帽的壓低嗓子說:「他原想把關八爺領著的六合幫當成肥肉吞,誰知六合幫那伙人不是肥肉,卻是骨頭——誰硬啃都會崩了牙。……在鄔家瓦房被一把火燒退,又碰上民軍迎頭打,這回是輸慘了!」旁邊的毛六暗暗打了個寒噤,……四判官慘敗鄔家渡,消息很快傳進縣城來,假如北洋防軍聽著這消息,說不定生出反悔之心,把幫打合同撕掉。事兒業已到不能再延的地步,非得馬上去找齊小蛇不可了。離了早點鋪,匆匆趕到祥雲庄去,齊小蛇正在洗臉換衣,一付打算出門的樣子,遠遠看見毛六進來,就忙不疊的迎說:「冒大爺,您來得真是巧極了,我正打算到您那兒去呢!……適間我聽著一條對您不利的消息;朱四爺在鄔家渡敗得很慘,眼前是不是還能聚得起一千人槍來幫打?在我看是頗成問題的了。……這筆款子如今對他用處極大,您該早些把款子運走,就是爾後江防軍反悔也來不及了。」

「我來,正為這事,特意找您打商量的,」毛六說:「我若不把事辦成,就對不住朱四爺了;我這筆錢,打算親自押運到北地去,如今封河季,水路不通,只有起旱,說起旱,這三大箱銀洋可就太搶眼了,而且還得經過鹽市附近,難保沒有險失?」

「嗯,這倒是……有點兒難人,」齊小蛇沉吟著:「咱們裡邊坐下談罷,不過請您放心,您有難處,就是我有難處,敢不盡心儘力?」

齊小蛇說話雖很熱切,卻沒立刻拿出主意來,這使毛六自覺被倒吊在半虛空里,上上下下都不踏實,兩人到了店後的暖堂里,齊小蛇皺著眉毛吸起水煙來,彷彿要從煙霧裡找出個妥善的主意,而毛六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管抓耳撈腮猴形畢露。

「嗯?嗯!嗯?!我這倒想起來了!」齊小蛇自言自語的說著,猛可的拍了一下膝頭:「您若想把這筆錢安安穩穩的運走,最好的辦法是把它打散了,滲混在運米糧的長袋裡,鹽市附近各卡兒上一向不扣米糧,很容易就混過去了。再說,花街這一帶的駝販們都在幫,(幫會中人俗謂在幫,)我在他們面前,一向是說一就是一,不知您覺得如何?」

「行,行!」毛六說:「這真是個好主意!」

「說做就做,」齊小蛇說:「待我著人去找張老實去,他是這兒駝販頭兒。銀洋裝妥後,咱們傍晚出城,趁早穿過小渡口;我只能送你過小渡口就得回頭了。」

「您這麼熱切的幫我的忙,我真不知怎麼說才好。」毛六說。

「那兒的話,冒大爺。」齊小蛇笑說:「您這麼一說,可就太見外了!」

「小渡口離鹽市太近些了,」毛六顯然放不下心來,伸著頸子問說:「您知道關八跟咱們頭兒是死對頭,鹽市實在是座鬼門關……我的意思是:不能繞遠些兒走嗎?比如說走官家渡也成。」

「我說,您可甭弄岔了。」齊小蛇搖頭說:「您既將銀洋滲在米糧袋裡,您就要自覺是個米糧商;按道理,米糧商通常都走小渡口,假如不按常理,反而引人起疑。您要是信得過我,您就跟著我走,就這麼大明大白的從鹽市東面經過,准沒事兒。凡是出岔事,都是心虛引起來的,您不心虛膽怯,他們反而猜疑不到您的頭上……」

「有道理,有道理。」毛六說。

他並不知道他的頸子早叫齊小蛇套得緊緊的了。

米糧商的一大群駝米的牲口,在寒風虎虎陰雲密布的半下午離開花街,蹄聲得得,浩浩蕩蕩的朝北去了。這些駝販們長年不斷的南來北往,他們把北方產的五穀雜糧運到南方來,把產米區的稻米運到北方去,賺取一些辛苦錢來養家活口;風雪嚴寒的季節,啷啷的驢頸鈴聲,是寂寂長途上唯一的點綴。

這一趟出城的牲口特別多,一共有七八匹騾子,十二三匹走驢,每一匹牲口背上,都駝負著兩三條長長的米糧袋兒,沉重的米糧壓鼓了牲口的肚腹。駝販們一共有六七個人,由駝販頭兒張老實領著,每人都套著雞毛或蘆花編成的毛窩鞋,手執短小的趕驢棍,各自照管著兩三匹牲口。這一趟米糧,是毛六按照齊小蛇的話,以冒突的名義買下的,對於駝販們來講,算是包運,按里程給價,齊小蛇當著毛六的面,特意關照駝販們說:「這位冒大爺是北地來的大糧商,為人極為慷慨,這回天寒地凍煩勞諸位辛苦趕長程路,他心裡老大的過意不去,所以要兄弟告訴各位,運費加二成不說,這一路飯食都由冒大爺照料……」駝販們聽了話,都眉笑眼開的精神起來了。米糧是齊小蛇另覓米糧行裝的,駝販們並不知米糧袋裡還滲的有比米糧更值錢的東西——五千多塊大洋。

牲口放出城不久,地勢高亢的鹽市就落入人的眼底了,那旗幡招展的長堆,那壩上展鋪著的一條灰色長龍般的瓦脊,都在天腳層雲下隱約顯現著;齊小蛇騎著一匹深栗色的走騾走在駝糧的牲口後面,毛六換了一頂老羊毛的風帽,圍著厚重的圍巾,騎著一匹斑驢子走在壓尾,只露出一雙驚恐不安的眼睛。

醜媳婦怕見公婆面,望著鹽市的毛六怎能不心虛?沒詐到這六千銀洋時,還苦苦的想潛入鹽市去,把風姿撩人的小餛飩接出來,一道兒遠走高飛;靠齊小蛇的幫忙,平白詐到這筆錢之後,連朝思暮想的小餛飩也不要了,只想速速插翅飛開,離鹽市越遠越好!……天底下標緻娘兒多的是,有錢就不愁沒有女人,何必拼著性命進鹽市,老鼠穴里倒拔蛇去?萬一讓卞三的陰魂纏住腿,想走走不了,那就慘了。

牲口要經小渡口,必得順著鹽市邊緣繞半個彎兒,在毛六的眼裡,鹽市是越來越近了。風在路邊枯枝間倒吊著長號,那聲音又尖又慘又綿長,彷彿有什麼樣屈死的冤魂撲來奪命一般。……啊,卞三哥,卞三哥,毛六心裡有這麼一種僵抖的聲音在哀告著!你可甭這樣沖著我喊冤叫屈了?!你知我毛六是個貪心愛錢的,我不該坑害你,你若饒我這一回,日後我答允經常替你焚紙化箔就是了!我也答允放過小餛飩,從此再不找她,咱們總算焚香結拜的把兄弟,瀝過血,折過鞋底的,無論如何請你可憐我……可憐我……我它媽從此放下屠刀了呀!

「冒大爺,您得沉住氣。」齊小蛇掉轉臉說:「等歇咱們牲口要經過鹽市民團的崗哨,繞過鹽市東的棚戶區,您得裝出不經心的樣子,任意談笑才好。」

「我……我……我……一定……照……辦。」毛六上牙跟下牙只能緊咬著,不能張開,一張開就要捉對兒斯打了。

「您像是有些不大起勁兒似的。」齊小蛇勒一勒牲口,跟毛六並肩走著說:「您是有些不太舒坦?」

「不不不,呃,不……不……」毛六說:「我只是有些,呃呃,有些,從里朝外發冷……」

「走的時候太急促,」齊小蛇說:「竟忘了請您喝些熱酒。不過等歇到了小渡口,那邊有間酒鋪兒,咱們可以歇會兒,吩咐店家溫壺熱酒喝喝驅寒,也聊表兄弟我送客十里的一點意思。……嗯,您瞧這天色越來越暗,竟飄起牛毛雨來了!」

毛六一抬眼,四野是那麼陰慘,蝕骨的寒風吹著,雨並不是雨,只是一團團分辨不出是雲是雨的霧粒,裹著逼人的寒氣朝下飄,原先近在眼前的鹽市被雨霧隔住,一點兒也看不分明了。……牲口群在這時通過鹽市民團放出的崗哨,五六個披著雨蓑衣,亮著單刀執著纓槍的漢子坐在樹叢邊的茅亭里烤著火,聽見驢鈴一路響過來,便出來兩個攔路盤問說:「誰?」

「城裡販米糧的牲口,」張老實說:「齊小蛇齊爺在後邊。」

「兄弟伙,都好。」齊小蛇笑眯眯的趕著牲口上來說:「諸位喝風列崗,辛苦了。」

那兩人聽了齊小蛇的話,只打了個放行的手勢便退回去了。毛六看在眼裡,不禁暗暗的疑惑起來?這齊小蛇若不跟鹽市互通聲氣,會有這麼輕鬆?連民團放出的崗哨都認得他?!

「甭疑疑惑惑的了,冒大爺,」齊小蛇眼珠一轉說:「這就是我為什麼要送你的緣故,咱們做買賣吃四方飯的人,各面都要顧得周全,管你張王李趙怎麼個爭法?咱們只管做咱們的交易就得了。我要是存心賣您,又何必費那麼大的精神為您搭橋牽線?!」

「笑話了,齊兄。」毛六說:「我決沒有這個意思,您可甭……誤……誤會,我感恩還來不及呢。」

牲口經過鹽市東面的棚戶區,那些棚戶們並沒有因天寒地凍就躲進屋去,一隊披著蓑衣的漢子,不管霏霏寒雨,列著方陣在一座曠場上操練,不時揚起粗大沉宏的吼聲。有許多捲起褲管的漢子們,挖壕的挖壕,挑土的挑土,蟻群般的忙碌著;一些婦女們,爬在長檐及地的棚頂上,用一層潮濕的紅黏土抹布在棚草上面。

「這是幹啥?」毛六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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