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70

「鴨蛋頭團長上回攻鹽市,敗得那麼慘快,就連咱們也都是意想不到的,——想不到鹽市上真有一把勁兒,咱們頭兒在河南也是急著來,想伸把援手,可惜是遠水救不得近火,有啥用?!」毛六心不在焉的捏著鴉片煙槍,並不急於吸煙,閑閑的吐出話來,可在話音兒里,總有意無意的誇張鹽市的實力,一面把四判官刮著,暗指著——江防軍若不聯絡妥朱四判官合力夾擊,單攻鹽市可沒那麼容易法兒。

唐不文使小拇指甲挖著一邊的耳朵眼兒,挖出塊黃黃的耳屎來彈落在煙盤裡,又伸手捏起紫沙小壺品了一口茶,懶懶的說:「那只是鴨蛋頭差勁,其實單憑鹽市那點兒槍支實力,對江防軍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麼!」話是這麼攤著,內中的意思是——你甭想藉機抬價太高,我業已明白表示江防軍並不一定非找朱四判官幫打不可,有當無試試看是可以的。

毛六聽得出來,他卻慢吞吞的只當沒聽見,按上煙泡兒,使籤條通了個小洞,就著八角煙燈吸起煙來,拿吸煙消磨時間,表示對談幫打的事無所謂,愛談不談由你。這它媽該叫「欲擒故縱」,他想。

唐不文又品了口茶,換挖另一隻耳朵。齊小蛇在外間背著手,閑閑的面壁觀賞著一幅山水畫兒,其實兩眼全斜盯在煙鋪上,把兩人那種搓磨勁兒全瞅在眼裡;那個馬弁蹲在火爐邊煮煙土,聚精會神的攪著。街頭響過一串人力車冰冷的鈴聲。包房裡瀰漫著煙土的香味,像一鍋炒焦了的花生。

「大寒天調隊伍,大帥一定把這事看得很重了?」毛六丟下煙槍兒才說:「說實在的,像鹽市這麼做法,簡直可說是造反,江防軍這付擔子夠重的,假如調動大軍,還刨不掉這棵孤樹,一旦等它發起芽來,那可就辣手了!依我看,聽恁鹽市坐大硬不是辦法!日後他們跟大湖澤的民軍勾結起來,此地那些鄉鎮難保不受鼓動?你也抗捐,他也抗稅,那還得了?!」

唐不文咳了一陣,朝小痰盒裡吐了幾口痰說:「至於這個,咱們是早在料中;小鬍子那個旅不攻鹽市,順著河朝西布防,擋著民軍,鹽市三面被圍,咱們先鏟斷它的根,不用刨它,它也就枯死了,那還會發什麼芽?」

毛六眨眨眼,舐舐嘴唇,眼前這隻老狐狸真難對付,他明明請我來談盤子講價的,偏把左話右說著,軟兜兜的推他的太極拳,磨得人牙根發癢。幸好這個悶葫蘆叫一旁觀戰的齊小蛇給劈破了。

「我說不老,文公,冒大爺,咱們有句俗話說:「眾人一條心,黃土變成金。依我看呢,鹽市那把實力並不算什麼,不過么,這裡面插進了六合幫的關八,聽說還有幾位退隱的武林人物,事情就沒那麼簡單了。」齊小蛇還是背著手,緩緩的從外間踱進裡間來,深思熟慮的說:「您全知道的,關八在北地極有聲名,他要是振臂一陣,有好些鄉鎮都會被他煽出火來;若想使江防軍去捉他,一準是勞而無功,唯有朱四爺才是關八的剋星;假如官里跟朱四爺兩邊合力,事情可就好辦了!」

「對,對。」毛六急忙接渣兒說:「只要官里有這個意思,四命他是沒有不答應的。他如今雖不在這兒,只要談得適合,我多少也能當他一半家。」

「我覺得齊兄這主意著實不孬,」唐不文接著說:「不過師長他並沒跟我提過這回事兒,我也難硬替他作主。咱們不妨先談談,假如師長他願意,那當然……不過,話又說回來,冒兄您開價不能過高,咱們師長是一向連一個銅角子落地都彎腰挖起一撮泥的人,價錢一高,事兒就談不攏了。——這是我私下的話。」

「那,那當然,」毛六說:「不過,晚輩我也有兩句私話說在前面;咱們那個頭兒一向是六親可以不認,只認得一個錢字,凡舉辦事,他是有理沒理錢朝前。正因這樣,官里若想請他幫打,價錢固不在高,太低了可也不成,即算我能當一半家,那一半還得靠他點頭才能算數,對不?」

唐不文瞧瞧窗外的天色,又掏出掛表來看看時辰,藉這個把毛六的話打耳邊滑過去,另起話頭說:「天也快晌午時了,咱們留著話填滿肚子再談罷!」他轉臉吩咐馬弁說:「馬上備車,去老半齋……」

老半齋是縣城裡最聞名的館子,冬令時節是最忙碌的時刻,門前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由於唐不文訂席時那張片子,更由於片上所印的銜頭,柜上特意把賞雪樓空出來待駕賞;雪樓只是一座方形的高閣,橫跨在大運河閘口一側,四面都是透明的落地玻璃屏風,極為敞亮,登臨閣上的人舉眼四望,全城都顯呈眼底,尤其是一條像閃光白練似的大運河,流冰疊疊,蔚為奇觀,隆冬時運河封凍,只有南北兩座大閘,因為冰流特別喘急,是常年不凍的;河水在冰層下一路淌流著,到了閘口,便從冰層斷處冒湧上來,再噴著白沫倒瀉下去,發出轟隆震耳的虎吼聲。

可惜這三個人都有著心事,雖然登樓暢飲,但誰都沒有觀賞風光的雅興。彼此碰過杯之後,就又把適才沒談妥的話題拾起來了。

「我說冒兄,假如咱們師座要請你們頭兒出面對付關八,拉槍合攻鹽市,當然該付出一筆款子。你不妨估量估量,平實點兒開出個毛價來,回頭我也好跟他商量。——你放心,我唐某人不會把難處給你就是了!」

「說來也真有些不好意思,」毛六假惺惺地先套上一頂客氣帽子:「照理說,刨掉關八,攻開鹽市,對咱們雙方全有好處。尤獨是關八,跟咱們頭兒,倆人可說是活冤家,死對頭。前些時,頭兒卷進萬家樓,眼看就得手了,關八卻半路殺出來,擋了頭兒財路不說,又倒拎了七顆人頭。這回在鄔家渡口,頭兒困住六合幫打了一場惡火,把六合幫整散了板,除了關八沒拿著罷了……我說這話的意思是——咱們頭兒沒拿錢,業已吊著關八打了。所以官里說開價若干,實在談不上,不過頭兒手底下人多,大伙兒能分幾文補貼補貼,算是歡喜錢,也就罷了!」

「來,乾杯,冒兄。」唐不文說:「聽你這番話,真是人情味十足,值得干一盅。不過我得告訴你,錢不是我荷包里的,你太客套也不甚好,價仍得逐項照開,這一來,我好跟師長去呈說,你也好跟你頭兒報賬!」

「嘿嘿,」毛六說:「當著齊兄的面,您既這樣說,晚輩我可也就不客氣了。」說著,毛六就當席逐項扳起指頭來。那些款數,都是前夜算好了的,依次是:

一、對付關八部份:幫打費,大洋一千。活動費,大洋一千。添槍費,大洋一千。子彈費,大洋五百。萬一有傷亡,埋葬費,大洋五百。合計大洋四千。若是拎了關八的頭來,官方得另撥大洋一千作為花紅。二、夾攻鹽市部份:不論攻不攻得開,由四判官召聚一千人槍幫打,共取大洋八千,先付半數。

毛六一邊數算著,齊小蛇就取了紙筆,在一邊攄出一張單子,雙手捧給唐不文過目,唐不文取出老花眼鏡,拭拭戴上,皺著眉毛看了半天,苦笑著,使手指反彈說:「好兄弟噯,就算作生意么?也有個討價還價,不能說若干就是若干,咱們就照這張單子,刪除幾項,其餘的可打個七折八扣罷。」

「哦——」毛六倒抽一口氣,雙手亂擺說:「老前輩,動不得,真箇動不得,我開的這壹萬貳千大洋,可說是低到不能再低了。您想想,防軍有的是正餉,補貼費,有的是錢糧,特別費,花紅獎賞多得很,咱們哪伙亡命徒,全指望這筆錢吃飯咧!……再說,咱們頭兒給人幫打,開谷從來沒還過價,一拍巴掌就平地起山;若照您這麼刪刪剔剔,再來個七折八扣,弄火了他那叫驢脾氣,還當我從中使什麼手腳,日後若真有事,我的話就不靈光了,事兒呢?也就不好辦啦!」

「好罷,」唐不文咬牙說:「就照你開的這個價,我馬上就去跟咱們的塌鼻子師座說去,若是說妥了,我會先付價款半數,把合同簽妥,塌鼻子假如執意要殺價,那可是他的事,可甭埋怨我不儘力。」

「那當然,那當然,」毛六笑皺了鼻子說:「那時再講那時的話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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