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68

其實,副師長所以自告奮勇要去找人幫打,他有的是經驗,但凡銀錢過手,多少總有些油水可撈,再說,他早先是幹這一行的,跟黑道上人藉這個機會做做順水人情也是好的。但是塌鼻子師長是個只知酗酒、賭錢的半渾蟲,暴戾而缺乏心計,吃老傢伙甜話一哄,就彷彿關東山那顆腦袋,業已叫誰替他摘了來,就彷彿鹽市業已叫誰替他攻開了一樣。鄰席有人來敬酒,他是左一杯右一杯的猛灌,灌得醉眼昏花,一手搭住小菊花的頸子,一手指著腳下的哈巴說:「小玩意見,踹開了鹽市,人心是有你吃的了!」

西大營駐紮了江防軍,東關外的花街更熱鬧起來。防軍里的一些歪七扭八的低級軍官們,在守江防時弄了許多外快沒處花,衣袋鼓鼓的,三個一群五個一黨,全轉到花街來逛夜市了。

「歐,這它媽簡直是天宮!」一個扯開風紀扣兒,敞著兩個鈕子的傢伙,手拎一隻空酒瓶,腳步跟蹌的在窄街當中打晃,哺呀哺的打著酒呃,遙望著迤邐的燈籠,讚歎說:「老子一進來就像踩著雲似的!」

「該說是月宮才對味兒!」另一個手裡捏著一包腌兔肉,邊走邊撮著朝嘴裡送,因此說起話來也有些含混:「你瞧那邊,我的兒,那可不是月里嫦娥在向你招手呢!快它娘趁熱打鐵去罷!」

倆人走的是迷宮裡的一段花柳路,一家土娼館門前站著個濃裝艷抹的老徐娘,小腳肥臀,肚大腰圓,兩眼帶黑圈,正在朝這邊拋媚眼,搖著汗帕呢!

「qi,我它媽八輩子沒開葷也不至於到糞坑撈屎吃?」拎酒瓶的傢伙說:「我看你當真是『當兵三年,拿著母豬當貂蟬了。』像這種婆娘,就算她脫光了躺在大街口,我也恁情踢塊瓦片把她蓋上,還說什麼嫦娥不嫦娥?!」

「玻璃眼鏡————各投各的眼。」吃兔肉的傢伙說:「你喜歡燕瘦,我偏偏喜歡環肥有啥辦法?摟著這種肥婆娘,不蓋被都會出汗,連傷風都能替你治好!」

倆人一路笑過去,不小心劈面撞在一個人的身上,那人是個瘦個兒,剛從娼館裡鑽出來,歪截著一頂嵌紅扣兒的黑緞瓜皮小帽,身穿紫羔的皮袍兒外罩玄色馬褂,扣子都還沒扣得齊全,猛古丁挨了撞,登登的朝後退了兩三步,把脊背靠到娼館門邊掛有「油漆沒幹」木牌的欄杆上去了。瘦個兒火氣很大,沒抬臉就罵說:「瞎你娘的鳥眼了!走路亂撞人?!你是死了爹?倒了娘?這麼急法兒?!」

「咦!你它奶奶喳喝個啥?」拎酒瓶的傢伙撞著人之後,原是一付滿不在乎的神氣,一聽對方居然開口罵人,火氣可就更大了:「雜種忘八羔子,你睜開龜眼瞧瞧,爺們可是你罵得了的?!」

「攎他一頓,狗操的!」吃兔肉的在一旁助威說:「攎到他臭屁連天,他就不敢吐臭了!」

「嘿嘿嘿,」那個瘦個兒揎著袖子,聳起兩肩,擺出一付江湖上混世大爺的架勢,活像一隻欲斗的公雞,笑著發話說:「我道是誰,敢充著冒大爺說這種混賬話?原來是仗恃著這身老虎皮?!……我告訴你們倆,先回去問你們上司,看他敢不敢這樣沖著我說話?我把你們這兩個不知好歹的東西!你們飯碗是鐵打的?冒大爺歪歪嘴砸不爛你?嗯?!」

對方倆個原是持強把橫,作威作福弄慣了的,一個喊打,另一個就仗著三分酒意摔掉帽子,把酒瓶順著牆角一磕,磕成一把狗牙,準備動手打人的,一聽這位自稱冒大爺的傢伙話里滿是骨頭,不由面面相瞥楞住了,姓冒的是何等樣人,壓根兒弄不清楚,聽他的話頭,就曉得他背後是有靠山的,萬一他是團長的把兄弟,師長的小舅子,那豈不是癆病鬼打虎?……話又說回來,當著街口不清不楚的軟下台也太丟面子,萬一這瘦個兒是唬字型大小兒,叫他三言兩語唬住,豈不是便宜了他?!

「你倆個走不了的。」瘦個兒說:「你們弄髒了我的皮袍兒,我會找你們師長算賬的!嗯哼!嗯哼!」

「師長要是講理,你就不該先破口罵人。」拎酒瓶的溜是沒溜,不過業已把沒底的酒瓶順手扔到陽溝里去了。

「別讓他唬倒!」吃兔肉的說:「我沒見過什麼樣有身份的人進土娼寮?噯!我說,這位冒爺,——姑且先稱你一聲冒爺罷,咱們無心撞了你,你打算怎樣?咱們不跑,等著看你的!」

「對!等著看你的,」扔掉酒瓶的傢伙說:「你弄不出名堂來,老子們還是要揍扁你!」

這傢伙,姓冒的心裡可有些為難了,他只管扭過頭去扯著他紫羊羔袍子的後擺,跺著腳疼惜他的袍面被油漆弄髒了,裝著沒聽見對方的話,一面卻思量著脫身之計。硬話是放出去了,空城退不了司馬的來兵,那兒去找挺槍解圍的趙子龍去?!窄街上鬧不得芝麻大的事兒,一有動靜,人群就擠得結成疙瘩,前一圈是看熱鬧的,後面為了好奇,也都爭擠著想瞧個究竟?硬帽殼兒的越擠越多,那兩個官兒的氣焰更甚了!正急著,有人挺身出來拉彎兒了。

「噯,我說冒大爺,」那人先躬著身子沖自己招呼說:「您是有身份、有地位,有涵養的人,何苦跟他們底下人?……小小不言的事兒,只要他們賠個不是也就罷了,您當真要什麼……?」

冒大爺眼珠兒一轉,就見說話的人也是混世爺們的扮像,衣履喧華,可惜那張臉陌生得很;反正事到急處,也想不了那麼多了,就笑說:「他們若真賠個不是,早也就沒事了!我這人,一向是懶得追究人的,您不知他們橫到什麼樣?竟敢連我都喊起揍來了?!……有一天他們還敢揍他們的師長呢?!」

「算了,冒大爺!」那人說:「大人不記小人過,宰相肚裡能撐船。您就饒他們這一回也就罷了!慶雲鋪包房裡的唐副師座,或許燒了泡兒在候著您呢?!」說罷,又轉朝那兩個軍官說:「還不替我拾起帽子走路?想等著吃排頭怎的?」又湊過去小聲說:「在花街上少惹事,要不是碰上我,苦頭有你們吃的!」他還待說什麼,誰知那兩個拾起帽子就像泥鰍似的滑遁掉了,連周圍看熱鬧的也都嚇跑了。

那位冒大爺這才手抹著胸口踱了過來。

「噯,我說兄台,恕我冒昧問一聲:您怎知我姓冒的呢?」

「羅!冒大爺。」那人卑躬屈節的哈腰說:「您真是貴人多忘事,早上您在慶雲煙鋪跟施老闆遞過片子,我正在那兒陪唐副師長燒泡兒,施老闆談起您,我羨慕得很,才想要施老闆代為引薦的,又怕太冒失,沒想到在這兒遇上您了?!」「遇上北洋兵,有理講不清。」瘦個兒說:「虧得您方才那番話把他們鎮住了,要不然,這場眼前虧我是吃定了!我得謝您才好。」

「那兒的話?!」那人說:「朱四爺那兒差來的爺們,誰敢把虧給您吃?那可真是吃了老虎心,豹子膽了!兄弟是這兒的老街坊,只不過說說現成的話,那用得著個『謝』字?」

「你看我這人?!弄了半天,還沒請教您尊姓呢?」

「好說,敝姓齊。」

「台甫是?」

「說來不怕您見笑,冒大爺,我是蛇年出生的,按屬相,取名叫做小蛇,小蛇永不能長角成龍,所以混一輩子也是一條地頭蛇罷了!(地頭蛇,地方惡霸之謂。)」

「人發達不發達,不在乎名字如何,」那個說:「一旦風雲際會,平步飛天也說不定呢!像我這個冒突二字也夠瞧的,又冒昧,又唐突,那點可取?!……我還不是混了!」

「我那敢跟冒大爺您比?!」齊小蛇說。

倆人拐進一條更窄的巷子,齊小蛇走在前面,冒突趁機會扣起他適才沒扣妥的扣子。一家門前搖幌著白地紅字的冬瓜燈籠,上寫著『逍遙池浴室」,燈籠光斑爛一片,在青石板橫鋪成的路面上往複旋浦著。「冒大爺可是剛到城裡?」齊小蛇問說。

「來了兩天了。」冒突說:「我住碼頭邊的迎賓樓客館。」

「冒大爺,您若有事就可請便,」齊小蛇說:「不必為我耽擱時辰;這兒是我老地方,我得到堂子里泡把澡去,待會兒咱們慶雲煙館樓上見。」

「我是個甩膀子閑人,那有什麼事?」冒突說:「我陪你一道泡澡堂子算了!先來個水包皮把身子暖一暖,再來個水包皮跟你擺擺龍門去!但不知齊兄有閑空兒沒有?」

「除了陪唐副座燒大煙泡兒。」齊小蛇說:「還早著呢!」倆人就有說有笑的拐進逍遙池浴室去了。

寒天泡澡堂兒,是江淮一帶城裡人的癖好,一泡就是一晚上,無論天怎樣酷寒,一進澡堂門就覺得連風都在湯池裡泡過,軟綿綿暖薰薰的,澡堂里設有高等雅座和更高等的包間,一律是懸著沉重的棉門把兒,室中燒著紅熾熾的炭火,講究些的浴室,全是玻璃磚透明屋頂,浴罷了的人躺在設有厚棉墊的躺椅上,可以光著身體看滿天寒冷的星辰,……就那麼閑閑的躺著,一邊飲著茶,用著點心,讓手法熟練的捶腿捏腳人把那份舒泰捶進骨縫去,再從十萬八千根毛孔里抒放出來。

倆人剛挑起廉子進屋,賬房裡就有人火熱的招呼上了:「齊大爺您好!東邊包房替您空著,小池的清湯熱得恰到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