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66

在凍青了臉的方形路燈下面,在街頭偶露的燈火縫中,百足蜈蚣似的腳步邁動著。單從表面上看,北洋的江防軍確是浩浩蕩蕩,有幾分唬人的氣勢,骨子裡的情形,只有吃糧的北洋老總們知道。

從黃昏到落黑,河堤邊的馬路上一直流淌著灰影幢幢的隊伍,而這些隊伍一點兒不影響上下大閘口中間的花街夜市上的繁華;北洋軍的文武官員們,部份圓滑阿諛的殷商、賭場郎中、場面上打混的爺們,替官匪拉締搭線的,散夥的強盜,專門買賣假古董以投合附屬風雅的新貴吃飯的古董商,善吟幾首歪詩,寫得一筆酸字的拍馬文士,使花街的慈雲寺附近一帶有著畸形的繁榮。這一帶繁榮是靠北洋軍,愈是駐兵多,這兒的交易愈興隆。

「過兵了!」

「過兵了,可不是嗎?大冷天,老總們一放出來,就像鬼門關開鎖,放出一窩爭著托生的小鬼,不來花街來那嘿?!」

慈雲寺兩側,窄窄的石板街曲折延著,古老精緻的建築擠在一起,長廊檐高門斗,重疊的朱漆木架雕著花,兩街面的檐口幾乎吻在一起,中間只留著一線天光,而這一線天光也是可有可無的,因為差不多每家每戶的門斗兒下都吊著一兩盞日夜點燃的馬燈和各式彩紙燈籠,由於天光太暗照不亮縮在廊影下的長招橫匾,一般都把堂號店號貼在燈籠上,遠遠望過去,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燈籠何止百盞?!匯成一片輕旋緩盪的燈海,彩色繁複的光暈揉合在一起,盪出一番撩人的情致。

在這寬長里許的迷宮裡面,寒風和雨雪鑽不進曲折的窄街,微溫的空氣里,散滿了牛油蠟脂混和的氣息,熏烤食物的濃香,慈雲寺那邊巨鼎里的檀香味,剛開瓮的濃烈的酒味,以及倚著門的姑娘們身上那股劣質脂粉的氣味,不甚調和但卻非常緊湊,帶給人一種飽暖和淫冶的慾望。這兒有的是廉價的客棧,更廉價的殘花敗柳,脂粉殼兒;有的是寬大的供應點心和熱手巾把兒的賭場,包辦筵席的大酒樓和隨意小酌的小餐館;有的是蘇幫揚幫一等一的,一刻千金的名妓,也有半開門的徐娘半老的黑貨;有時新的字畫店,裱糊店,古玩店和舊貸攤,也有醫卜星相者流當街為人斷定前途;有鴉片煙館,專收私槍私火的交易場,也有各方差來勾心鬥角的包打聽,(土語,意指間諜或情報人員。)無論你是老嗜、毒梟、海客、白粉道人,無論你是尋花問柳打茶圍、勾搭婦女弔膀子,無論你是打聽消息或做各種投機買賣,到了花街背後的迷宮裡,什麼全有了!

但有一點不能忘記——你必得先有一隻鼓鼓的錢袋,花街的各行各市都是為肯大把撒錢的來客預備著的。

「過兵了!」

「可不是過兵了,這種大冷的天。若不是發了瘋,那就一準是開過來攻打鹽市的了!」在迷宮一角的茶樓里,說書的二馬糊先生反套著一件大毛皮襖,髒兮兮的皮毛全結成了餅兒,頭上戴一頂沒底兒破船似是灰呢銅盆帽兒,咧著粗聲啞氣喉管在那兒說著『七俠五儀」,正說到山西雁徐良戲弄小俠艾虎,許多張晃動的人臉被裹在茶盞的熱氣和香煙的白霧裡,並不理會說書的二馬糊賣力嚷叫,只顧交頭接耳的談論著。有些談著鴨蛋頭兵敗,有些人談著塌鼻子師長的癖好,大都誇張得近乎荒誕。

茶樓靠牆角的一張方桌上,坐著個穿著整齊的中年人,一瞅那身衣著,就知是久在世面上混的爺字輩人物;那人戴頂英國灰呢禮帽,帽檐低低的壓在眉毛上,頸上圍著輕軟的褐色羊皮圍巾,身穿寶蘭鶴紋錦緞的灰鼠皮袍兒沒加幔袍,大襟上拖著小拇指粗的表煉兒,一柄四五寸的真象牙煙嘴兒歪銜在唇角,一支鈍重的純白鑲銀箍的司的克鉤吊在身邊的椅把兒上。他疊著腿,應和著說書人的鑼鼓點子輕輕搖動者,眯著兩眼,閑閑的吐著煙圈。他一個人獨佔著一張方桌,桌面上卻泡了兩盞茶,很顯然的,他是一面聽書,一面等待著什麼人。

「那茶房,」他作了個手勢,招來茶房說:「替我捎一廳炮台煙。……等歇慶雲號煙館施老闆來,替我引過這邊!」「是了,大爺。」茶房忽然指說:「慶雲煙館的施爺不是來了?喏,在那邊找人呢,等我過去招呼去。」

人力車的急劇的鈴聲一路響過去,賣宵夜的叫聲跟著響過來;在書場里外的喧嘩聲里,那位鴉片煙館的施老闆悄悄的挨了過來落了座。

「我說方爺,您膽子也未免太大了,」施老闆低聲說:「有些事,壓根兒需不得您親自來,但凡您吩咐了的,兄弟全負責弄妥,無論是消息、物件,都會差人送過去的,您何必親自進城,擔這種風險呢?!」

那個噴著煙笑了笑:「近幾天各方沒消息,人心裡悶出疙瘩來,八爺南下大湖澤無信來,江防軍這回調得太急,我想,還是我自己來趟比較妥當些。」

「山西雁徐良把人一低,颼……颼……連發七支錦背低頭花裝弩,可把對方給嚇壞了!」二馬糊說書,全憑他那破鑼般的、中氣十足的嗓門兒,無論人聲怎樣嘈雜,他的嗓音總浮在嘈音上面,說至起勁,嘴角白沫橫飛不算,還跳上跳下扮出山西雁徐良放弩的姿式來,逗起一片哄哄的笑聲。

沉思了一忽兒,那個彈彈煙灰說:「最近交易如何?就已經到手的算數。」

「淡一點,」施老闆說:「七支短,廿三支長,七百四十三發槍火,不過出價都很便宜。我想江防軍來後,槍火交易可能轉旺些。」

「嗯……嗯,」戴禮帽的點著頭:「裝妥後,即差齊小蛇替我運的去,如今是萬事莫如槍支槍火急,攫住機會盡量收就是了。……另外還有什麼消息?」

「我跟江防軍的副師長唐不文籠絡上了,」施老闆朝左右瞥了一眼,更加壓低嗓子說:「那傢伙喜歡這個,」他舉起一隻手,翹起大拇指和小指,就在唇邊茲、茲吸氣說:「他在煙鋪里設了特別包房,捶腿捏腳的,燒泡兒打雜的,全是咱們的人,那傢伙論資格比塌鼻子老得多,如今居人下,滿腹怨氣,見人就發給人聽……另外,荷花池巷,塌鼻子的臨時小公館裡,剛被他接收了的小菊花,跟咱們也搭上線了,有消息不至於漏過。」

「大湖澤那邊可有新的消息?」

「有。」施老闆說:「不過都是些傳說,兩邊對不上頭。有一批油商過來,說是四判官在鄔家瓦房跟民軍對火,吃了大虧。可是……可是今早上鋪里來了個冒大爺,片子上墨跡沒幹,印的是冒突,他自稱是四判官派來的搭線人。據他說:六合幫整叫四判官給鏟掉了,彭老漢的民軍也吃了敗仗……」

「冒突?嗯?冒?突?」那個思量著,又彈掉一截煙灰說:「你不妨一邊籠絡著他,一邊讓齊小蛇那伙踩著他,最好是……說動那個老槍副師長,讓他跟姓冒的勾搭,好從中探聽,看他們會耍出什麼樣的把戲?!」

同樣的時間裡,江防軍的塌鼻子師長正在他臨時小公館裡大宴賓客呢!荷花池巷那幢極其精緻的小公館,原是鴨蛋頭團長生前斂聚的財產之一,塌鼻子師長雖是官大一級,住起來卻絲毫沒有降格之感。

大風訊吹不進厚厚的玻璃磚落地屏風,反把院角的臘梅花催開了,使師長大人眼裡多了幾分風景;雖然假公濟私槍斃了鴨蛋頭團長,心裡總有點兒不甚愜意,但看在這幢小公館,六大箱銀洋和一個吹彈得破的玉人小菊花的面上,倒覺得鴨蛋頭應該槍斃了!——要不然,這份財產怎能安安穩穩的換上自己的名字?!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槍斃個把敗軍之將,不必常掛在心上。

由於大帥一時疏忽,調動江防軍時光說攻鹽市,並沒給塌鼻子師長一個緊迫的限期,所以師長大人有的是時間盤算著怎樣消遣過這一串寒冷的冬天。這位鼻孔朝人的師長有股目空四海的傲勁,一向把開戰當成開賭,總仗持著手裡本錢足,仗持著運氣;在揚州城有位相命先生替他批過八字,呵奉他是胎裡帶的「福」命,做了北洋將軍,也是個「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的福將,既然如此,塌鼻子師長就不大願意打苦兮兮的仗了,他的口頭禪是寒天不打,熱天不打,與其打這種天寒地凍的火,不如等翻過年打它一場春暖花開。

早上他的護兵把他極心愛的寶貝——兩隻純白的金絲哈巴狗從揚州城運到公館來,塌鼻子師長這才想起這兩隻狗該過周歲了,既過周歲就得請請客,祝賀祝賀,大伙兒喝得酒酣耳熱,一邊搓搓麻雀牌,一邊談談牌經,狗經,女人經,倒也是賞心的樂事。

塌鼻子師長摟著小菊花,小菊花摟著兩隻小哈巴;塌鼻子師長就說了:「你瞧,這兩個小玩意兒是大帥賞的,平素做得可以,見人都懶得搖尾巴,這算是跟你特別的投緣,你就認它們當乾兒干媳算了,再說,這兩個小玩意兒恰巧過周歲,晚上咱們藉這個名目宴宴客,熱鬧熱鬧如何?」

「那敢情好,」小菊花嗲聲的說:「可惜我這個窮乾媽賞不起見面禮錢,怕不丟了您的面子?當著那許多客人?」

「你放心,我的小心肝!一切有我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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