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63

時辰在石二矮子的感覺里過得很慢很慢,從來也沒像這樣慢過——彷彿被棗核兒釘釘在那兒,再也流不動了。而殺聲仍到處騰揚著,灌進人耳,流進人心,這樣的情景魘壓著人,使人滿腦子空空的,恁什麼全不能想了,只有一個若即若離的遊絲般的意念把人拴系著——一個本能的衛護生存的「殺」字。

「抓關八呀,抓關八呀!」

是牆外的叫喊聲愈來愈加響亮了,但是,關八爺可不是這麼容易被抓住的人,他打得比誰都狠比誰都活,每當一棱火潑出手,他就滾動身子,讓還槍的人槍槍全擊在空無一人的瓦面上;他不但使槍火狠剃四判官的頭,更時時照應著各處伏身瓦面的弟兄。

大伙兒瞧著關八爺沒損傷,心裡都像吃了定心丸,雖說情況萬分危急,卻越打越起勁了。朱四判官各槍所帶的槍火雖然不少,但六合幫的各支匣槍,槍火也都是頂足了的,省著留在這一晚拼,不愁缺彈,時辰一久,翻進院子的人更多,也不知關八在那兒,橫豎閉上眼亂髮槍,逢人就打,又打起亂糟糟的爛仗來了。就算是爛仗罷,假如四判官手下人都能硬挺下去,六合幫可真夠慘的了,可惜土匪雖說人多,也吃不住硬磨,沖也衝進去了,喊也喊粗了脖頸了,遍地磕磕絆絆的人屍,誰見著不膽寒?那些不聲不響的屍首還嚇不著人,糟就糟在掛采帶傷的身上,有些走劫運,剛翻進長牆就被槍火灌上了!不是拖了胳膊就是拐了腿,有些得「頭」彩——腦瓜子被瓦片砸得冒漿!逃得槍彈的從牆缺口翻遁出來,嚎的嚎,喊的喊,媽媽菩薩老子娘一齊出籠,把後面的心都扯疼了。

「噯噯,裡面怎樣?」

「嗨,甭提啦,」負傷的爬著叫:「誰碰上關八誰就這個樣!」

「天曉得關八的匣槍怎樣打的,橫打橫著倒人,豎打豎著倒人!」

就這麼盲目傳播著;是關八爺打的也是關八爺打的,不是關八爺打的也是關八爺打的,硬把關八爺抬在嘴上,弄得人心惶惶,手把著長梯兩腿就發軟了。旱匪頭兒徐四平常也不是不怕關八爺,只因為肚裡先裝了些酒,錯把醉意當成膽氣,再加想得那匹白馬,就埋起匣槍翻上了牆頭,誰知剛上去就劈胸捱了一槍,軟丟丟的從長梯上滑下來了。

「徐四爺栽啦!徐四爺栽啦!」有人一路叫喊過去。徐四這一栽不大要緊,徐四手下一把兒旱匪沒了頭兒,誰也不肯押上性命去爬牆了,本來就沒誰願打這場火,鄔家瓦房裡既無財寶,又沒金銀,何況關八是個硬里兒,碰上他就腿瘸胳膊折,說什麼也犯不著,趟黑道走混水,錢財才是大王爺,四判官算啥?!就是賣命跟四判官出力,把六合幫吞掉,宰掉他們上肉案兒也賣不了幾個錢,抓活的的更沒什麼獎賞,黑里亂嘈嘈的,又沒有誰押陣,既然有懶可偷,大伙兒就當縮頭烏龜,虛放它幾槍應應景兒也就罷了!

可憐徐四雖中了槍,卻不甘心就死,被他手下人擒著兩腿,像拉黃包車一樣的倒拖著跑到林子里,兩眼還斜斜的朝上吊著,涌溢著血沫的嘴還嚅嚅的囈語著:「馬……馬……白馬!」

在鄔家瓦房另一面,錢九手下那伙人開頭就沒賣過力,再加上毛六縮頭縮腦像只瞎眼的夜貓子,那還號令得人?錢九那把子人,原想跟四判官合夥,在萬家樓分筆肥的,誰知一開頭就折了人,貼了老本,早就嚷著散夥了,錢九帶人入鹽市,一去就沒了消息。今夜圍鄔家瓦房,他們抱的是觀風望陣的心情,若果四判官打的順當,大伙兒不妨搖旗吶喊湊合湊合,壯壯聲勢,充充門面。偏巧開初就沒打好,兩番衝進長牆,沒見著對方人影兒光是捱槍,一梭火潑出來,活人就變成屍首,亂七八糟鋪在大院子里,有些膽大的還沉得住氣,曉得自己姓什麼叫什麼?知道自己腦瓜還在不在脖子上?那膽小的,早就嚇暈了頭,連東西南北也分不清了。

有些弄岔了方向,翻到這邊來,逢人就喊說:「不得了!不得了了!關八這一手匣槍,可真是開槍就見血,出手就傷人,弟兄伙,能遁的就遁罷!」

「對呀,兄弟伙,」錢九的人就應上了:「四判官又不是誰的老子?生咱們養咱們的,活該聽他。咱們打家劫舍,自個兒的事情自個兒好拿主意,手風順,多做它幾宗案子,手風不順就消聲匿跡不出頭,如今四判官硬拿鴨子上架,逼咱們跟他伙穿一條褲子,錢財好處沒得著,先去頂關八的子彈,這算啥玩意兒?!」

「有理進茶館去說,咱們先拔腿再說!」

「早走早沒事!」

旱匪們紛紛議論著。

當朱四判官正在東南邊扑打不休的時刻,錢九的那撥人卻從枯樹林背後悄悄的拉走了。他們怕毛六報信,把他摘了槍綁在樹上,總算對他客氣,只用他的瓜皮帽兒裝了一把泥塞在他嘴裡……

而朱四判官仍然蒙在鼓裡,自從在萬家樓跟關八爺對過槍之後,他就犯上了心虛膽怯的毛病,儘管心裡把關八恨到骨頭裡,可就不敢出頭跟關八爺面對面的斗槍。好在手下人多,活捉關八不易,抓個死的也成,旁人在攻撲鄔家瓦房時,他仍坐在枯林中的木段上喝他的老酒。

時辰慢慢的流過去,彷彿經過好半晌了,鄔家瓦房裡槍聲還是那樣猛,動靜還是握不住,拿不穩。慢慢的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兒了,——不知怎麼搞的?原先那些啊呵喊叫的殺聲,卻變成鬼喊狼叫的哀嚎……再聽聽,槍聲只有東南角還算密扎,西北兩個角上怎麼連槍也不響了?!

「趕快著人繞到西北角去瞧瞧,」朱四判官跟左右說:「關八那伙人業已抓在手掌心了,難道還放他跑掉不成?!……快著徐四爺跟毛六爺加把勁,務必在天亮前把六合幫拿掉。」

這邊剛差了人去,那邊有人慌慌張張報的來了。「頭兒頭兒,事情有些不妙。」那人張口結舌的喘說:「咱們徐四爺……他……他他中槍……」

「怎麼?!徐四爺中槍死了?!」四判官像火燒屁股似的跳起來:「他死了?!」

「還……還還還……還沒死透,」那個傢伙木頭木腦的幽了徐四一默說:「還有一口游漾氣,翻著白眼珠兒,在那兒一抽一抽的嚷著馬呀馬的呢!」

「你它媽的渾透!」朱四判官狠狠的踹了那個傢伙一腳,踹得他蹲著身子,抱著膝蓋跳說:「頭兒甭動火,四爺他真的沒……沒死透,若果不給他水喝,他能撐到明天早上呢!」(俗傳中槍負重傷者,不能立即喝水。)朱四判官越聽越來火,轉臉一腳,想踹那人的屁股,誰知那傢伙似乎不願意再捱一腳,趁黑溜掉了,害得朱四判官摔了一跤。懊惱罷,實在也夠懊惱的了,自己手下最得力的五閻王,粗豪的錢九,全栽倒在關八手裡,如今又輪到徐四的頭上了……自己混世闖道多少年,還沒在誰手上栽過,偏生遇著關八,大筋斗連著小筋斗,栽的鼻青眼腫,徐四中了槍,不知毛六怎樣了呢?

正想著,那邊有人舉著火把,兩人把毛六架著,一拐一拐的走過來了。

「怎樣?老六。」四判官驚問說:「你莫非也中了槍?我看你那兩腿不甚活便……」

「倒不是中槍,是叫捆麻了!」毛六哭喪著臉說:「錢九那幫人不但不幫您的忙,緊要的辰光,還倒拽您的後腿!……他們拉槍退走了!臨走把我摘了槍,捆在樹榦上,塞了我一嘴泥,要不虧這兩位救我,我怕不叫捆死在那兒?」

「他們實在是拉槍退走了!」一個說:「枯林里漆黑一片,半個人影兒也沒見著。」

「我們朝回摸,」另一個說:「單聽林子深處鳴鳴的,好像是鬼嚎,再聽聽,又像是人聲,晃動火折兒燃起火把來,才看見毛六爺,被綁在樹上像只捆蹄似的。」

朱四判官氣得臉色灰白,光是跺腳說不出話來!而他底下的嘍羅們偏要拿些缺氣的消息來消磨他,眨眼的功夫,又有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過來報說:「不成,頭兒,風聲緊得很!……咱們前後有兩撥人翻進鄔家瓦房的大院子,好幾十個人進去,活出來都是帶彩的,其餘的全叫關八撂倒了,屍首能碼成墩兒。……那些帶彩的沒命朝外爬,喊得使人骨肉分家,許多膽小的嚇得不敢再爬梯子,眼看撲不上去了!」

「你,你們這些笨腦瓜子!真不靈哪!」四判官自己也有些失魂落魄的罵說:「硬撞既然行不通,為啥還要硬撞來?!你們就不能想出一個,一個,嗯,一個……活抓關八的主意來嗎?」

「要是三面夾攻還好些,」那人埋怨說:「咱們光在東南拐兒上賣勁,西北角軟扒扒的,也不知在弄什麼鬼?這好像一個人患了半身不遂,單憑半邊膀子一條腿就能摔倒關八,那才怪呢?!」

「您也甭埋怨,頭兒可也甭急,」毛六伸著腦袋擠著眼說話了:「若說拿主意,我倒有個現成的主意在這兒,只是想捉活關八可就辦不到了!」毛六說著,歪過身來,使手掌招住嘴,套在朱四判官耳朵上,嘰里咕嚕的吹了半天的氣,也不知說了些什麼,單見朱四判官那張灰敗的臉,逐漸轉變了顏色,毛六的話彷彿真是一口仙氣,把朱四判官的眼裡吹出光彩來,兩頰吹出笑意來,先是點著頭,後是拍著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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