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62

「噯,裡頭的那些魚鱉蝦蟹聽著,要吃點兒喝點兒什麼,就乖乖兒的扔了槍出來,姓關的他供養不了你們,咱們頭兒卻給你們預備著啦!」

「沒種的不敢出來也該答腔呀?」另一個扯著喉嚨管兒叫喝說:「咱們業已在綁長梯,結繩梯了,咱們一撲進去,你們全成了餓死鬼了!」

「龜孫兒的,老子賞你兩槍!」石二矮子罵著,喉嚨已干啞得分了叉了。

「省著你那兩顆火罷。」關八爺說:「等會來還用得著的。」

「我說八爺,」石二矮子說:「如今我餓得還剩一口氣不打他們,再等下去,只怕連匣槍全使不動了!咱們何不撞出去,乘黑跟四判官拚一陣?……這餓死鬼可真的不好當。」

「枯樹林子里有火光,」雷一炮說:「他們是在升火禦寒,嗯,有兩處豎起長梯來了……比樹頭還高。」

「弟兄伙,儘力熬著罷,」關八爺說:「無論死活,我敢說這是最後一夜了!明早上,不是土匪看不見咱們,就是咱們看不見土匪!」

大伙兒又靜默下來。

夜朝深處走,天氣又轉寒了,在瓦面上伏著的人罩在濃霜下,說多凄冷有多凄冷,假若有頓熱湯熟飯添添火,也許會覺得好些,肚子一空,渾身熱氣也跟著散盡了,不由的發出僵索來。但在眼前的枯林里,升起一堆又一堆的火焰來,那些在夜風裡搖曳著的、紅紅亮亮的火舌勾描出無數枯枝的黑影,槍聲停歇後,代之而起的是土匪們嘩嘩的鬨笑聲,拉扳機擦拭槍支聲,喝酒猜拳聲,馬匹的嘶叫聲,鼻子很尖的石二矮子硬說他還嗅著烤肉的氣味。

「四判官這個雜種,真會弔老子的胃口!」他罵說:「他可把老子肚皮里的饞蟲全引到脖頸上來了!——大狗熊,你覺得怎樣?你嗅著烤肉味兒沒有?」

大狗熊扒在前屋的瓦面上,鼻孔不停的吸動著,聞嗅著風裡飄來的、熏烤食物的香味,口水把半截袖子都打濕了。

「我它娘從來沒像這般捱餓過!」他說:「這一回餓得我前牆貼後牆了,甭說什麼烤的,唉,就它娘有隻冷饃啃啃也成,就它娘喝碗稀湯呢,也不會凍成這個樣兒活活沙沙的呀?!」

關八爺抬起頭來,遠處的火光閃跳著,把鄔家瓦房映成黯紅的飄搖不定的顏色;不能怪瓦面上的弟兄說這些缺氣話,連自己也覺得一陣陣的升起飄忽的感覺,估量著四判官就要動手了,他停住腳步,撩起袍子翻上了牆頭,跟瓦面上的弟兄混到一起,手搭在眉上朝四邊瞭望了一陣說:「留神著,火熄時他們就會攻撲上來。四判官讓他們吃飽了喝足了來撲咱們,不知能猛到什麼程度?」

「我不信當真能煮化了人?」石二矮子說。

「不信你就瞧著罷,」雷一炮說:「土匪的來勢,比起北洋防軍來,那可大不相同。——那些防軍打火,拿著槍空擺架勢,每槍釘著三五發槍火,放完了完事,可是四判官手底下這幫土匪,那桿槍不釘百十來發槍火?我估量著,圍咱們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們要是槍槍張嘴,一頓猛放,真夠瞧的!」

也許是二更天,也許二更還不到,六合幫一伙人苦苦等待的時光終於來了。就在那種每人眼皮發重恍恍惚惚的辰光,一聲尖銳的牛角劃空而起,剎那間,四面都響起牛角的和應聲。

角聲一起,枯林里的火光被人壓熄了,黑里也不知有多少支槍迸了火,由於槍聲太密,一時也分不出槍聲,只覺呼呼隆隆的好像颳起一陣激烈的狂風,風頭掃動整個枯樹林子,掃動長牆瓦屋和院落,磚屑迸散著,屋瓦炸裂著,綠火閃迸著,單是聲音就把人震得滿心迷亂,頭暈目眩了。

早在攻撲萬家樓時,四判官就有意使槍火蓋倒關八爺,那回沒得手,這回可趁了心愿。頭一場排槍放過,瓦面上就朝下栽了人;那人中彈後全身一震,順著脊坡翻滾下去,跌落在方磚院子里。

槍火是那樣密集,槍火把人與人之間最低的一點聯繫全給割斷了,槍口的藍焰從枯林邊沿的濃黑里迸放出來,像一朵一朵魔花,密密的閃現著;槍火刮過每人的耳朵,打得人睜不開眼抬不起頭來。明知有人中槍滾落下去了,但誰也無法扯他一把,誰也無法問問傷的是誰?死的是誰?排槍密射時,人只有平伏著聽天由命。

「我的兒,厲害厲害!」

排槍一歇,石二矮子就搶著嚷嚷起來:「這它媽該老子抬頭換口氣了!它奶奶的,大狗熊,你覺得滋味如何?嗯?!……你說怎樣?!」

「嗯嗯,」大狗熊悶悶的說:「這像是四判官請咱們喝一壺滋味很濃的原泡老酒,把老子弄得有些兒醉醺醺的了!」

狂風暴雨似的槍聲過去了,緊跟著,那些土匪們嗷嗷叫的怪吼起來,嘶啞的非人的叫聲挾帶著原始的凄怖和野蠻,在黑夜裡撕著人心,這聲音,使人想起一隻獰猛的大鷹使利爪撕碎活兔——跳動的活肉上遊走著一縷鮮紅。誰中了彈從瓦面上滾落了?誰呢?!無論是誰都是一樣的了,都是推鹽車、灑血汗、死里求活的人,滿臉的塵沙,滿身的黃土,活得卑微,死得默然,有冤有屈也無處可訴了!而土匪們暴喊著,有長梯的影子豎靠在長牆上。

黑夜裡攻撲,氣勢分外驚人,星光映不出人臉,只見四面八方涌動著人影,帶著凄蠻的殺喊,在石二矮子暈暈糊糊的幻覺里,那些全不像是人,而是傳說中黑夜顯魂的鬼怪。

即使到了筋疲力竭的地步了,六合幫一伙人的精神卻在這片殺喊聲中振作起來,瓦面上各管匣槍開始吐火,長牆頭上像下湯糰兒似的撲通撲通朝下栽人,黑里也不知栽倒了多少,但覺那些人好像是打不完的,倒下去一批,又蜂湧上來一批,仍然呵呵的怪喊著,從牆缺間,長梯上翻進方磚大院子里來。

「抓關八呀!抓關八呀!」

長牆外有人放聲的叫嚷著,而翻進院子里來的一些人影,全茫無頭緒的亂奔亂竄,穿堂里伏著的匣槍一張嘴,方磚地上就躺了不少具屍首。那些傢伙衝進來容易,一旦遭到槍擊,想退出去可就難了,有些機伶的溜著邊,背貼著牆壁還槍,誰知房頂上人把他們看得清清楚楚。

石二矮子使腳踹翻了一架長梯,側滾過身子忙著抽換彈匣;那邊的雷一炮恰把匣槍放在瓦上,伸手掀起大疊的瓦片,狠朝底下砸去;砸得幾個溜邊的傢伙抱著腦袋哀叫,好像是挨刀的肥豬。

「真有你的,雷老哥!」石二矮子說:「你說不放槍,果真就使起瓦片來了!」

雷一炮沒答腔,也沒功夫答腔,他不斷掀起層疊的瓦片,用力朝底下扔擲,雷一炮的臂力本就頗有斤兩,再加上狠命扔擲,瓦彈下去直可比得子彈,有兩個業已被打得扔了槍,雙手抱頭蹲在那兒發昏了,瓦片再打下去,使那兩個傢伙哎哎嚎叫著,繞著圈子亂爬。

大狗熊那邊,一架長梯上朝上冒人頭,石二矮子順手潑過半匣火,使那架長梯變成空的。而土匪似乎發覺了這邊瓦面上有人,密雨般的槍火移過來把人罩著。猛可地,雷一炮半邊身子一挺,伸手想抓他的匣槍沒抓著,人就連滾帶滑的滑到一邊去了;幸好那邊靠著偏屋的山牆,形成一條深陷的流水溝,把中了彈的雷一炮擋著,沒落進土匪手裡。

石二矮子原想滾過去替雷一炮裹傷,但他離不開,他得發槍擋著跟撲進來的匪眾。

隔了一忽兒,背後扔過一塊瓦片來。

「噯,矮鬼,幫忙把我匣槍扔過來。」雷一炮的聲音嘶啞,呼嚕呼嚕的,有點像拉風箱:「我帶了傷,爬不動了!」

趁槍火略松的當口,石二矮子橫滾過去,摸著雷一炮遺落的匣槍,也不知那來那麼一股子勁兒,他猛的爬起身,踏著瓦脊飛奔過去,躍到雷一炮身邊。「雷老哥,」他說:「你傷在那兒了?!」

「你甭顧我,」雷一炮咬著牙,鬧腮鬍子根根豎著說:「你頂好竄到前面去,去照應八爺去罷!」

「那不成,我不能單單把你扔在這兒!」石二矮子說:「這是你的槍。」

「我自覺還能撐他幾個時辰!」雷一炮固執的說:「你去罷!……還是:八爺那邊……要緊……」

石二矮子拗不過他,順著瓦溝朝前游過去,關八爺在另一幢房屋的瓦面上,正跟土匪們殺得沉酣呢!怪不得一批土匪簇湧進來,另一批連不上,原來關八爺雙槍頂住了半邊天,爬牆的全給他掃下去了。關八爺這手槍法,石二矮子今夜可算領教到了,兩支匣槍在手,不但照顧了東面的一溜兒長牆,還照顧了偌大的院子,土匪在那兒現身,關八爺的槍火就點到那兒,槍槍不打空,使長牆裡外屍首疊著屍首。

饒是這樣,還是有人翻進牆來,混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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