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60

「八爺您可甭為咱們掛慮,」雷一炮瞧出關八爺的心思,就放聲說:「咱們是走到那兒算到那兒,誰的命都沒有繩頭拴著;話又說回來,防軍若在這時刻攻鹽市,咱們這十來個毛人,能吊住他朱四判官,使他沒法跟防軍坑齏一氣去夾擊,死也死得夠本了!」「可不是?」石二矮子又說了:「我它媽也就是這種意思;防軍的老底兒我摸得清楚,孫傳芳抗南軍,把他的老本全推到長江南烤火去了,後方几座營盤裡,放的是幾隻飯桶!」

也許那張嘴閑不得,石二矮子覺得牙癢,一說起話來,就大河流水似的,滔滔不絕淌下去了,說著說著,不知怎麼又扯到鴨蛋頭的頭上。

「鴨蛋頭身上有幾毛,我全清楚,」他說:「那個甩子渾身全是酸氣!……早先在咱們老家北邊那帶集市上干扒手,吃人當場抓著了,把上下衣裳剝光,反絞兩隻膀子吊在十字街口廊柱上,挺著肥豬般的一身肉,狠捱一頓鞭子。……」

「總比你在萬家樓漏的那一手——咸鴨浮水好受些,」前屋上的大狗熊憑空插了句嘴說:「你甭在那兒糟塌我的兒了!」

「去你娘的!——我說,後來他不幹扒手去干小賊秧兒,頭一回偷牽人家的牛失了風,那家偏生沒男人在家,只有姑嫂倆,鴨蛋頭挖窟進屋,剛伸進腦袋去,吃人家喀嚓一聲,使牛鐲鎖住了他的脖子,就那麼扣了他一夜,二天嫂子牽著他爬遍村子,姑子跟著使鞭了抽屁股,爬兩步,挨一鞭,打得他一路叩響頭,直是求告說:『姑奶奶,祖奶奶,你就饒過我這一回,下回我可再也不敢了……』」

石二矮子不理會冷槍必溜必溜的刮過來,一面說,一面更在瓦面上摹擬起鴨蛋頭捱打的那付德性來。正當他翹著屁股伸著腦袋時,一粒子彈射炸了屋脊一端的虎頭瓦,嚇得他猛把腦袋朝瓦溝里埋,這一回,他叩頭叩得真夠響——腦袋下去太猛,把瓦全磕碎了兩塊。

野性的笑聲仍然哄哄的迸響起來,在這塊染血的地上,六合幫這伙漢子們,還是頭一回這樣開心。有了關八爺這樣沉毅,有了石二矮子這樣詼諧,他們雖然處身在危境中,卻像吞了一付萬寧丹一樣。

「你們想想罷,像鴨蛋頭那種飯桶加蒲包,竟也干起團長來了,就憑他那一團人,他也想拿下鹽市?簡直是做它媽的霉夢!」石二矮子說:「他要拿鹽市,非得請人去幫打不可,要請,當然是請土匪,而北地土匪群里,以朱四判官這夥人聲勢最大,咱們能在這兒拖住四判官,就等於拖住防軍的後腿,著比防軍攻鹽市,只要沒有四判官參與夾擊,自然容易對付;這一來,咱們就是賣掉這條命,也就沒什麼好計較的了!」

關八爺點點頭,仍然背著手,在方磚大院子里踱著;這伙弟兄愈是想得透、看得開,自己心裡愈覺沉重,愈覺不能牽累著他們。天色逐漸接近黃昏時了,當然,最好自己在這場火里,能跟朱四判官臉對臉一決生死,能一舉鏟掉他,不怕這窩土匪不散,只恐怕朱四判官不肯露面罷了……。

「您光在那兒踱步了,八爺。」雷一炮說:「人是鐵,飯是鋼,您總不能餓著肚子來打這場火,萬一天黑後,四判官帶著人猛撲上來,連啃乾糧的機會都沒啦!」

「乾糧得省著些兒,」關八爺說:「萬一咱們在這兒熬上三天,四判官仍把咱們軟困著,那時又怎辦?咱們對手是那樣,沒那麼便宜讓咱們猛打一場就定了輸贏!……看光景,他是存心吊著,要等咱們精疲力盡了,他才來一鼓作氣的猛攻,使你連還手的力氣全沒有。所以,咱們總得盡量預備著,不能上他的大當!」

也許叫關八爺料中了。

天到黃昏時,四判官和那伙兒土匪還是沒有大動靜,槍聲,說它不響罷,它可又零零落落三五聲不斷,子彈尖溜溜的劃破沉入蒼茫的晚天,打著長長的哨子橫過人的頭頂;說它響罷,它可又不緊不忙的磨蹭著人,使你一顆心放落下去又提升上來,提升上來又放落下去;無論如何,睡總讓你睡不成。

慢慢的,不單是關八爺,六合幫的每個人都看透了四判官的心事,沒人再想著伸槍潑火,卻輪替的守望著,也輪替的和衣睡起覺來。這樣沉靜的等待著,等待著最後的時辰……當大狗熊躺在瓦面上拉風箱似的打鼾時,石二矮子醒著,從黝黯的夜空底下去看那片枯林,一些面目猙獰的枯枝真像是些窮凶極惡的白色嬌魅,喋喋地笑著。夜,冷而脆,彷彿禁不住人喘口大氣就會折斷似的。

倒楣的寒霜又霜又朝人骨縫裡鑽的來了……

「四判官這個雜種,不叫咱們丟槍算他聰明,」石二矮子又在找話形容了:「咱們可變成掛在檐口的風雞啦!它奶奶的。」

「嗨,再這樣熬下去,咱們就要給他磨亮了!」

風把雷一炮睡意朦朧的嘆息飄走了,天頂浮雲飄移過去,現出些疏亮的星顆子,雲飄著,飄不盡人心的一份哀感。石二矮子說他也覺得今夜有些不大吉利的預感,就如同平素在賭場上手風不順要輸錢一樣,混身都釘著些不是滋味的滋味。……人這玩意兒,天生就它媽有些賤皮子!忙得閑不得,迎風冒雪走腿子上路,鹽包那麼沉重,上半身熱汗呼呼的,腳底下冰寒得有些麻木不仁,一天趕它七八十里路,也沒覺累在那嘿?偏生一歇下來,混身骨頭同筋脈都鬆散掉了,松垮垮不對一點兒勁兒,兩隻眼皮重有它媽的兩百斤,抬也抬不動了!

到底有多少瞌睡蟲兒?癢兮兮的在人眼皮上爬呢?!每到睏倦時,就不期然的想起那隻古老的催眠的詩歌來,當自己光屁股睡搖床的辰光,夜夜星光亮在人的額頂上,爹銜著短煙桿兒,閑閑噴著辛辣的煙霧,一面不甚經心的、斷續的唱著:

「那月亮兒芽兒

一出

樹呀頭……高唷,

咱們家的

娃兒

要呀……睡覺喲!

哎喲,

哎嗨唷!

那瞌睡蟲兒……又爬上了

眉……梢,

哎……喲!

哎……唷……」

轉眼長成莊稼漢了,當年唱眠歌的爹埋在屋後的墳里,但這支謠歌沒被埋下去,自己也銜著那樣的短煙桿,幽幽的唱響過寧寧的夜晚,星芒亮在娃兒欲張欲闔的眼裡。……眠歌仍匿在過耳的風中,但在今夜,在今夜,實在不適於尋夢,一陣困上來,真想撕扯著眼皮,捏一把瞌睡蟲放在嘴邊嚼爛,但總不成!心裡想著,不能睡,不能睡呀,那不爭氣的眼皮偏要朝上闔攏。正當眼皮闔攏時,槍聲突然轉緊了。石二矮子忽然精神起來,在墨黑里摘出匣槍,扳起大機頭兒,(德制駁殼的扳機,俗稱大機頭兒。)等著找爬牆的打!誰知空等了半晌,光聽一片彈嘯中夾著磚飛瓦炸,光聽四周揚起眾多殺喊,卻覓不著半個爬牆的人影兒!

月芽兒出來了。

這一夜像是提著吊桶打水,一上一下鬧個沒完,對於六合幫疲勞困頓的一群人,真是極為難熬!好不容易熬到東方扯一絲霧白,每人的腦袋都沉重得抬不起來,軟軟的歪在頸上,像條條豎不起的腌瓜!

晨光裹著一絲淡霧映在荒落的大院子中間,庭院中的水磨方磚被上一層霜屑像誰潑灑了一地白粉,在那片白白的霜上,疊印著關八爺無數腳印兒,眾人當中,也只有關八爺了無倦意,誰也料不透有多少取不盡用不竭的精力潛藏在他偉岸的身軀里?!

關八爺仍然像昨夜一樣,背袖著兩手,腰插著雙槍,在那兒踱著沉遲的方步,彷彿把一夜時間全記在他所留的腳印兒上。

「瞧光景,四判官准想抓活的了,八爺。」石二矮子打了個怪長的哈欠,伸伸懶腰。

「你要是缺精神,趁白天,正好盹一忽兒,養養神。」關八爺說:「四判官正要考考咱們有多大耐性哪!」

牛角聲仍然遠遠近近,時斷時續的響著,枯林里盤踞著的土匪們仍然使冷槍把人吊著,六合幫的一伙人,無論如何也松不下精神來。

由緊張、焦慮里茁生出來的寂寞實在是最難耐的,石二矮子這回可嘗著它的真滋味了!兩眼瞪瞪的,伏在瓦楞間朝外瞭望著,悶得沒事幹,只好在那兒干數瓦片,數著一楞有多少瓦?……一塊、兩塊、十塊、百塊……數下去,他幾乎把眼前半邊屋脊上的瓦片都數遍了。

「我操它奶奶!」他那麼樣的詛咒著。

又是一天,慢慢的消磨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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