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59

「老三,」關八爺朝前屋瓦面上伏著的向老三叫說:「瞧著有什麼動靜,跟我招呼一聲。」

「沒什麼動靜,」向老三說:「除了土匪吹角,您想必也是聽得見的。」

「我得在這兒打一會兒盹,」關八爺說:「關照房上的弟兄,除了『開眼』的,其餘都不妨閉上眼養養神,土匪就是白天來攻,也沒有這麼快法。」

說打盹也是假,牛角聲銳得直鑽人的耳縫,誰當真能盹得著?而人終竟是肉做的,疲睏得有些發飄;昨夜又冷又黑又長,人在生死之間進進出出,一閉上眼,就看得見黑里浮著的諸多幻象,推不掉,攆不掉的那一些……染血的枯木,溢血的人屍,多少傳說中的亂世,彷彿全是拿人血染成的。

石二矮子是寧願熬著困,也不願這麼闔眼養神了,直性人最怕想這些,自家腦瓜里沒幾條紋路,想也想不出所以然來,還不如岔開去,想點兒旁的,或是干點兒旁的,一付牌還別在腰眼裡,可惜大狗熊不在身邊,一個人賭不成,要不然,倆個在瓦面上賭牌倒是蠻有意味的。那邊伏著雷一炮,臉板得跟一張「大天」似的,(牌九的天牌,俗稱大天。)逗他賭牌,怕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說。

還是關八爺夠沉著,看樣子,就那麼靠上麻石上盹著了。這屋頂上的瓦松好密,一株株主枝直豎著,朝外抖開透肥的肉紅色的葉子,你爭我擠的拔有六七寸高,眯起眼望過去,又像是萬千小小的寶塔,又像是密密札札的林子。唔,有一天死後能葬在這樣的林子里該多好,人這玩意說起來太沒意思,也許這一火就中槍挺掉,那隻好一頭栽進枯井去,聽孫二拐腿那老頭兒講故事了。……忽又收回那些遊離的思緒,舉眼朝遠處望去,打個切適的比方,枯樹林這一帶像是水中沙渚上的毛草灘兒,鄔家瓦房像是一隻縮伏在毛草上曬殼的烏龜,人在高處朝下望,錯亂的枯枝濃又密,亂戳著天空,昨夜關八爺跟一夥弟兄在那兒打賊的也都搞不清楚了?不眨眼也看不出什麼來。

太陽蒸蒸的朝上升,轉眼可就快到傍午時分了。突然,牛角聲密起來,那些牛角哨兒像煮著什麼似的,繞著鄔家瓦房四面響,看光景,好像朱四判官餓極了,不把六合幫這幹人抓去吃掉不稱心似的。

「我操你的祖奶奶,」石二矮子啐了口吐沫,掏出一顆乾糧果兒放在嘴裡嚼著……

除掉關八爺,就連一向穩沈的雷一炮也以為朱四判官這一回會在白晝硬撲的了。朱四判官手掌上攤得出七八百匪眾來,槍支多,火又足,白晝硬攻,吃掉六合幫,像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何況牛角響過不久,枯林邊上閃動著人影兒,近得幾乎能分出眉眼來;何況第一槍划過人頭頂之後,槍聲就零落的響開了。

而麻石上斜卧著的關八爺,似於還沒醒過來。

「我的兒呵!」瓦面上的石二矮子指著一個在長牆外樹林邊漏臉的土匪說:「我它媽硬是該開槍了,它奶奶的,挨得這麼近法兒,雖說我槍法平平,伸槍也能打扁他的鼻子呢!」

「你可甭再那麼急急躁躁,像火燒屁股似的,」雷一炮在那邊說:「這還早得很,八字沒見一撇呢,等歇怕沒你打的?!」

在前屋的瓦面上,大狗熊似乎比石二矮子更心急,若不是向老三一把扯住他,他業已預備伸槍了。

「我說,能省,就省幾顆火罷,」向老三悄聲說:「咱們若都猛打猛潑,怕天沒落黑就只剩一堆彈殼兒了,槍火如今比命還貴,費不得。」

「說是這麼說,我難道不懂?!」大狗熊說:「咱們總不能縮著腦袋先捱他的?!」

「讓他們打去!」向老三說:「賊種要是敢爬牆,咱們就使瓦片砸碎他們的腦袋!」

「算你行,」大狗熊砸著嘴唇說:「你想的此我周全,亂放槍實在沒啥味口,咱們等著用瓦片權當滾木擂石,讓他們開開洋葷罷!」

槍聲疏一陣,密一陣從林間射過來,在人頭頂上,偶爾能看得見一朵一朵淡藍色的槍煙,有些槍彈射在磚壁和瓦脊上,瓦屑和磚粉四處迸散著,內行人一聽槍彈來的方向,就知鄔家瓦房四面都有土匪。雷一炮面對著這種景況,也有些拿不定主意,正打算招呼關八爺,誰知關八爺不知何時業已站起身來,背袖著手,繞著苔跡斑斕的方磚大院子,在那兒低著頭慢吞吞的踱步呢!

「我說八爺,」雷一炮在瓦上說:「土匪有白天硬撲的樣子了,您聽槍聲響得多密。」

關八爺仍然兜著圈兒緩緩踱著方步,彷彿存心要數數院子里總共有多少塊方磚似的。「四判官是只狡狐,」他說:「他們放槍鳴角,全是在吊人胃口。你放心,昨夜他雖在黑里吃了大虧,天不落黑,他不會硬撲的,你要是忍耐不住,那正好著了他的道兒了!」

「八爺真有他的!」石二矮子讚歎說:「旁的甭講了,就憑他這種耐勁兒,都夠人學三年的。」

「你說對了,」雷一炮掉過臉,緩緩的說:「昨夜枯林里摸著打,打得那麼驚天動地,八爺他壓根兒沒放槍,說你不信——八爺就憑那柄匣槍的槍管兒,就砸暈了三個老幾,他這一手,更夠咱們學的了!」

無論關八爺怎樣沉著,伏身在瓦面上的一伙人仍覺得這樣悶聲不響的乾熬實在不是滋味;土匪們見鄔家瓦房光捱槍擊沒見動靜,膽量也就跟著暴長起來,在鄔家瓦房正南的空場邊,不時閃動著挾槍的人影,枯樹林里,更不時傳來你兄我弟的呼叫聲,掘土埋屍聲,和一些馬匹雜亂的啾叫,那些聲音自然帶給人一種被圍被困的感覺。

……這算啥?大狗熊朝瓦松上噓了口氣,滿心涌泛著困惑的聲音,這它媽豈不是瞎貓戲弄死老鼠?四判官擺下的這種聲勢,不由人不灰心;就算他八爺長著六臂三頭罷,怕也熬不過朱四判官一陣硬撲了……

「我說老三,他們這可不是慢火煨湯,存心要把咱們煨爛了再吃?!」

「嗨,」向老三嘆口氣說:「四判官那種有心眼兒的賊,鬼名堂多得很,誰知下一步他會要什麼花招?……也許他會先派人來說項,比如:交了槍不打之類的!」

「我它媽有槍丟給他?!」大狗熊咬牙罵說:「我丟他奶奶個屁!……我料准他們不硬攻硬撲,是因為駭怕,他們若在光天化日底下硬撲進大院子,那就須得先算算八爺口袋裡還有多少顆槍火?——一顆火換條命,準的!」

「那當然,」向老三說:「在萬家樓,他們已吃過八爺這一杯,曉得八爺伸槍後的滋味了!」

晌午時,浮雲退到天腳去,頭頂上的晴空藍得有些虛幻,就彷彿是一口深不可測的魔井一般;風還那麼尖溜溜的刮著,在枯樹林梢上響著一片細長的尖亢的嘯音,彷彿在碎心哀泣者什麼。

時間就在疏疏落落的槍聲里,人影幢幢的圍困中,混沌的、緩緩的流過去,一分一寸都比一年還長!但凡是經歷過狠拚惡鬥的人都體會得到,對方晃一隻打不破的悶葫蘆,是最使人難忍的了……。晌午過了,土匪還是沒有猛撲的跡象。守在鄔家瓦房房頂上的六合幫那幹人,真箇是又飢又渴,只好掏些乾糧來塞塞牙縫,吊出些口涎好潤唇,直至太陽大甩西,石二矮子扯了幾次頭髮,大狗熊嘆有八口氣,朱四判官那邊,偏就沒有其他的動靜。

「我說,八爺。您還在那數磚塊?您早點兒拿個主意罷!」石二矮子一急上火來,就扯開了喉嚨管兒,滿腔埋怨的窮嚷嚷了:「再等下去,咱們就會被四判官牽著鼻鉤兒拉走啦!」

關八爺抬起頭,兩眼在緊鎖的濃眉陰影下望了望天色和時辰,沒說什麼,仍然一步一步的繞著方磚院子,在那兒緩緩的踱著,彷彿耳朵里並沒聽見石二矮子的叫嚷,也沒聽見零亂的槍聲,尖亢的彈嘯以及瓦面上弟兄們嘰嘰喳喳的說話。

斜陽映著他的身影,他的腳步那樣沉重,彷彿每一步下去都能把腳下的方磚踩碎;很多遙遠的掛慮在心底涌騰著,保鹽抗稅貼子張出後,壩上的情況不知如何了?王大貴泅渡後,不知已否連絡上民軍?——這些在眼前都得擺在一邊了,眼前是怎樣對付四判官?怎樣保全六合幫的這乾弟兄?

論槍火,鹽簍里起出來槍火還算充足,論槍支,這十來支匣槍跟朱四判官就不能相比了!假如朱四判官耍花招兒,使槍火作輪番猛撲,這是自己最感頭疼的事;八百土匪硬抬六合幫十來支槍,大白天裡頭碰頭臉碰臉,沒什麼巧討,扯平了算算,一個人至少要打土匪三四十,鋼筋鐵骨也該熬化了!要是彭老漢的民軍不能及時趕到,無論六合幫這乾弟兄怎樣豪強,想打贏這場火卻比登天還難!……四判官明明已把硬牌抓上手,偏遲遲不肯亮點兒,這也許是他過份聰明,他想保全子彈和人力,把六合幫纏困到筋疲力竭的時刻再打,那他可就錯了!……今夜他若再不動手,民軍就該貼在他脊樑上,拖下去只有六合幫有利,這好像攤開巴掌看紋路一樣的清楚。孤身無寄一個人,生死倒不在意中,只是當壩上急待援手時,偏被窩在這塊孤伶伶的地方,實在是心有不甘。再說,眼看著幫里這群弟兄,伏在這兒爭生待死,而他們身後邊,那些土牆矮屋的老家笆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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