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52

而鴨蛋頭團長聽著這兩句話,更顯得精神起來。可惜大帥他不在這兒,要是在,自己真該扒下身跟他多磕幾個響頭。大帥到底是行伍出身,懂得底下人的苦處,這兩句話使人十萬八千根毛孔根根都覺得受用。……負安靖地方重責,……真它媽極為過癮,使人好像抽足鴉片一樣的振奮,……接下去,自該是「勞苦功高,」什麼的,然後就該「著即調升某某獨立旅長,限期到任」啦。

「咦,你奶奶的,」當他發覺對方停住聲,光使舌頭舐著嘴唇時,就笑罵說:「這可不是在說書場上呀?!你說到精採的地方,故意勒住話頭吊人胃口,快,快!快替我念下去!」

「鹽……鹽……鹽市為淮上重鎮,為該部轄區,」文書官一面顫顫的念著,一面舉手抹起汗來:「該團長平時疏於督察,致有今日之變,保鹽抗稅,舉槍獨立,事態危急如此,該團長難辭其咎……」文書官還待接著念下去,卻被小菊花尖亢驚駭的嗓子打斷了。

「你停停!」她叫說:「團長他,他他……」

文書官一抬頭,就見團長手裡的玻璃杯噹啷落在地上,杯麵印著的海京伯馬戲班裡的大象也砸成兩片了;鴨蛋頭團長不知什麼時刻把小菊花從他懷裡推開,兩手緊抱住光溜溜的腦袋,肥豬似的身子朝後大仰著,挺著肚皮大抖。一點兒也沒料岔,他那張圓臉一傢伙就變長了,半張著嘴,想要說什麼卻又吐不出話來,原來那個堆滿肥肉的下巴像捱誰一拳搗掉了似的不聽使喚了。

「完……完……完……完了蛋了!」隔了半晌,他才擠出話來問說:「大帥他,他提到要我的腦袋瓜兒沒有?」

「沒有。」對方說:「大帥只要團長戴罪圖功,在限期內調集防區可用的兵力,立即把鹽市的自衛團隊剿滅,……大帥又說,假如辦不到的話,他要拎下您的八顆腦袋呢!」

鴨蛋頭團長這才驚魂甫定,像一隻被人撥弄得四腳朝天的忘八似的理手劃風掙扎著爬起身來,一連咽了三次口水,啞聲叫罵說:「我一個一個,一個一個操你們的老娘,事到這種緊迫的辰光,還你媽的大眼瞪小眼,干瞪著我幹嘛?!……我老實告訴你們,大帥要我八顆腦袋,我會先砍掉你們的拿去充數!趕快召號兵,響號緊急集合,為了保腦殼,不得不它娘的『狠』一傢伙了!」

號兵之所以能及時響號是由於副官腿快的關係;當那位氣急敗壞的副官摸到後伙房時,號兵、伙夫頭、營長的小舅子……一窩人全都脫光了鞋,圍著矮方桌兒,把臭哄哄的腳伸在火盆邊上,大賭其天九牌呢!號兵的牌運差,手風不順,把幾文現款全送上了堆,輸上了火,把號嘴兒也給押上去了。

「算它大洋一塊二。」號兵說:「輸掉就拿它當押頭,天不亮我再借錢贖它回來。……這還有什麼皮調?天亮我不響號,團長准踢爛我的屁股。」

副官恰巧在莊家打出骰子的時刻撞了進來,他皺著眉毛沒吭氣——他也想看四門亮一把點兒,可惜又怕那股從炕乾的臭襪上發出來的烘臭魚的氣味,就站在遠處叫說:「甭它娘的再推了,團座剛剛大發脾氣,吩咐立即響號,緊急集合全團拉出去打火呢!」

「打火抽煙差不多,我說副官大人,你可甭打斷我的手風,」做莊的伙夫頭說:「你要想押一門,你就押,你要想推兩條兒,我的莊家讓你當好了!」

「半夜三更的,跟誰打火去?」號兵說:「把隊伍開到亂葬坑找鬼差不多。」

副官走過來一把捺住牌說:「誰哄人,誰它媽就不是人揍的,這跟咱們平素開心逗趣不同,……大帥適才拍來急電,著團長立即調兵,把鹽市保鄉團隊給繳械呢?如其不然,團長腦瓜子保不了,咱們可就更慘了。」

「等咱們再亮亮這把牌,」號兵說:「我要是輸掉號嘴兒,您得借錢給我贖,假若拿到好點兒,算咱們走運,省掉這層麻煩了。」

「就憑咱們這伙子人,也想把鹽市的槍支繳掉?」營長的小舅子叼著煙捲兒,揀著缺氣的話來說:「除非逢著關餉,那天集合集得齊?……司務長報告:三個開小差,五個掛病號,三個賭場上坐,五個娼館裡嫖,還有幾個只是借套二尺半,暗設他的垛子窯……人家不來把咱們的械給繳掉,業已算是好的了!」

「扒開良心說,」號兵說:「要咱們賣命打鹽市,咱們划不來,這年頭,跟誰干全一樣,也都是操操槍,吃吃飯,拿份餉。鹽市的保鄉團隊若加我的餉,我明天就跟他去吹號去了。」

「你們這些話,要說也等日後再說。」副官說:「如今是光棍不吃眼前虧,勿論是真是假,在鴨蛋頭面前,總得做做樣兒,虛幌它一槍。……等桶箍一炸,各奔東西,豈不是它媽的善哉妙哉嗎?」「得!」營長的小舅子說:「到底是掛盒子炮當副官的人有學問,不論明早攻鹽市是它媽真打假打,出台亮相么?少不得是要亮上一番的了!……咈!」他抓起骰子吹口氣,念念有詞的擲出去說:「骰子骰子你顯顯靈,是人是鬼我全贏!骰子骰子你旺處走,大錢小錢我一把摟!你娘的七出自拿三,天門頭一班!……抓牌呀,號長!」

緊急集合號能夠在星稀月沈的四更天響起來,是因為老號手那一把牌抓著娥字九吃莊家人字八的關係,那把牌保住了他的號嘴兒,還贏了一塊二毛大洋,這使老號手有些樂糊糊的,一面站在操場一角的土台上迎著寒風響號,一面把一隻手插在口袋裡,反覆撥弄著他贏回來的壓口袋的洋錢。

急速的號聲在冰寒的夜氣里流咽著,老號手心裡仍有些痛惜——牌運剛它媽轉好,手風正順起來,偏它媽窮找麻煩,天亮攻鹽市,單望老天爺長眼,讓鴨蛋頭挨一顆黑棗,樹倒猢猻散,一鬨而散算了!

號聲響了一遍,偌大的營盤仍然無動於衷的黑成一片,連燈火亮也沒見得著,只見鴨蛋頭團長帶著幾個馬弁倉惶的奔到土台上來了。

「這幫懶狗!媽特個巴子的!」鴨蛋頭團長搓著手罵說:「全它媽睡挺了屍了!那號手,再響一遍號,著實替我加把勁,吹響些兒,催他們一催!」

號手滿心不樂意,又鼓著腮幫兒吹了一遍號,這遍號還沒響完,西南角的那棟營舍里就鬼哭狼嚎的起了動靜;最先是一條尖亢的嗓子,像鬼掐了脖頸一樣的狂叫著,然後跟著捲起許多條同樣驚悸的、盲目的、像待宰豬只一般的嘶喊,緊跟著,一些人影從漆黑的營舍里擠著推著,嗷嗷叫的撞了出來。

「這它奶奶的是啥玩意兒?」鴨蛋頭團長打著酒呃,使舌頭舐著嘴唇說,突然他想起來了,——鬧營,這是鬧營。自己帶兵不是一年了,常常經歷過鬧營的事情,甭看那些木頭木腦的傢伙,鬧起營來可真是驚天動地,沒有誰能說得出鬧營的真正原因,沒有誰能止得住這種驚呼吶喊的狂潮,一個營舍驚動了,所有的營舍全驚動了,螞蟻似的朝外爬人,有的抱著枕頭,有的拎著褲子;有的抓著襪,有的提著鞋;一個個全像死了爹娘一樣,狂喊著,啞聲的號啕著,擠出營舍門口時,你推我搡,那跌倒的活該倒楣,只有雙手抱著頭恁人踐踏的份兒。

「活……活……」鴨蛋頭團長卷著舌頭說:「活它媽的見鬼……平素不鬧營,偏揀這……這種……要命的辰光鬧起營來……了?!」

夜,黑得夠瞧的,土台背後旗杆上挑著的一盞馬燈實在照不亮什麼,也就因著這團暈蒙的燈火,把鬧營的傢伙全招引得來了;鴨蛋頭團長除了搓手大罵之外,一時也拿不出主意,馬燈的碎光旋動著,光里浮出的一些入了魔的殭屍似的人臉,個個圓睜著眼,嘴張瓢大朝空里嚷嚷!聲音接著聲音,像一波大浪壓著一波大浪,那景象極為凄怖,彷彿這一群都不是人,而是衝破鬼門關的惡鬼,要找誰申冤討價一般。

「歐歐歐……歐歐……殺的來嘍!」一個傢伙跌伏在地上,猶自雙手抱住頭,蛇一般的朝前扭動著,彷彿他身後真有什麼殺將過來那樣,極端恐怖的叫喊著。

「繳槍嘍!繳槍饒命嘍!……歐歐歐……殺的來嘍!……兄弟噯,跑罷!」

「跑……歐!」一群人盲目的附和著。

奔到操場來的總有好幾百人,好幾百人全是瘋子,連它媽幾個營連長也在裡面,一聲喊跑,他們就混亂不堪的在操場上各繞各的圈兒奔跑起來,跑著叫著,嚎著哭著,弄得一塌糊塗不堪收拾。有一小撮人沒有跑,集合起來在那兒煞有介事的出操,一個木偶人似的兵,氣勢昂昂的手叉著腰喊口令,竟它媽把營長連長排長班長全踢進列子里操將起來,立正、稍息、跪下、卧倒,操得跟真的似的,有鬼,硬它媽的有鬼!

「統它媽的替我醒醒!」鴨蛋頭團長急得七竅噴煙,破口大罵說:「你們全它媽該拉去槍斃掉!」

他不罵還好,一罵可被那些傢伙學上了,單聽人群里全學著罵人的聲音,你指著他的鼻子,他指著你的腦袋,罵說:「歐歐,醒醒歐,你它媽的該去槍斃掉歐!」

「槍斃歐!槍斃鴨蛋頭嘍!」

「兄弟伙,今夜槍斃鴨蛋頭!大伙兒快去看熱鬧啊!歐歐歐……」

鴨蛋頭團長即使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