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41

「真是……」石二矮子搖搖頭,自言自語的:「一個不見影兒的四判官,把人弄得提神吊膽到這種程度?當初咱們沒惹他,倒有些怕他,既已惹了他,還有什麼好怕的?!……像這種空曠的平陽地,除了大亂冢的鬼魂,只怕連兔子全找不著,哪會有什麼土匪窩著……?!」

「噯,矮鬼,你剛剛說的喝牌法怎麼了?」大狗熊說:「你它娘光賣一陣關子,還沒揭底兒呢?」

「你瞧瞧這塊亂冢堆再講罷!」石二矮伸出舌頭舐舐嘴唇,危言聳聽的說:「這種亂冢堆看來夠大的了可不是?你不知咱們老家一十八座聯冢比這兒大得多呢,……喝牌法不是好練的,我說,--你們膽小的不要聽好了,練喝牌法的人,先得要向師傅討張符,趁星月無光的黑夜,找座墳頭焚化了,你得要單獨一個人,在七月十五鬼節那天,再去拜你曾經燒了靈符的那座墳,誠心誠意的焚燒香燭紙馬,叩頭跟墳里的鬼魂說話,……」

斜陽落進雲幃背後去,那些大大小小的荒墳在人身邊緩緩的旋轉著。冬天的黃昏短得可憐,晃眼之間,暮色就一絲一縷的游過來,在墳陰處伸著耳朵,彷彿偷聽什麼似的向人貼近;暮靄就有那種力量,它初起時並不昏黯,只是裹一層極薄的透明的朦朧,但它能使那些原本死沉沈的墳冢活動起來,恍惚是些幻象中站立的白色精靈,張牙舞爪的撲進人的眼瞳……石二矮子也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子勁兒,吊起嗓門兒,使相隔五六輛鹽車的人,全聽得見他那樣誇張的聲音……「你一邊叩頭,一面要千方百計的哄騙那個鬼,」石二矮子越說越若有其事了:「你要哄他說:我幹這一行,也實在為生活所迫,走投無路,萬非得已什麼什麼的……懂罷?--那個鬼若是心慈的,經不得你一番苦求,也就會答允替你去換張兒偷牌了。這種聽不得人三句好話,見不得人一張苦臉的鬼,在世全是老實人,死後仍是老實鬼,是最易哄騙的……」

「嘿,有意思!」大狗熊說:「假如你當初化符時,沒選著這種老實鬼,你又待怎樣呢?」

「有什麼怎樣?」石二矮子悶聲說:「鬼跟人其實還不是一個樣?不過人在陽世鬼在陰間罷了!人有三六九等人,這鬼么,呃,當然也分三六九等鬼了!俗話說:見什麼人說什麼話,你見什麼鬼自然也該拿什麼話去哄他呀?!……比如說有種貪財鬼,他那兩眼只看得見金紙跟銀箔和大張頭的冥票,--正是,正是陽世所形容的『見錢眼開』那種鬼,你要是遇上這種鬼,你就是哭瞎兩眼,吐盡苦水,跳死在他面前也是白費心機!……你要是遇上這種鬼,你就得許他一點實實在在的好處;你得把喝牌法的好處告訴他,允他贏了錢,逢年過節都替他燒紙化箔,送節禮,塞紅包,他沒有不答應的……。」

「一等到那鬼答允了,墳頭上就會滾出一團碧綠碧綠的鬼火來,朝你點頭睒眼,你見到那光景,心裡就該有了數了。」石二矮子這才又拐入正題說:「那,你就得把事先準備好的六粒骰子和一付牌,撒在那座墳墓四周的荒草里去;打第二天夜晚起始,不論陰晴雨雪,不論有星有月,或無星無月,你每夜都要到亂冢里來,摸著這座墳,偷偷的撿回一張牌或一粒骰子去,……等你哪天把你撒出去的牌和骰子全撿齊了,那,你的喝牌法就算練成了!」

「想不到一個喝牌法,也有這麼多的名堂?」王大貴說:「你就是這麼練出來的了?」

「可不是?!」石二矮子說:「世上事,沒有一宗是容易的,你們想想看,秋夜飄著牛毛雨,天上地下全都是滑滑黏黏的,天黑成那種樣,舉頭不見星月,低頭不見路影兒,要你們當中恁是誰,不準帶燈帶火,悄悄的,賊似的摸到比這座亂冢堆還大十倍的亂冢里,伸手不見五指,你可得摸到原先那座墳,你還得屏住氣,伸手到濕淋淋的亂草叢裡去摸牌……。」

「可真不容易,」大狗熊咂咂舌頭說。

「何止不容易?!」石二矮子說:「有時你走霉運,摸著的不是牌,卻是個軟不溜啾的冷東西!也許是一條蛇尾巴,呃,也許是個癩皮大蛤蟆,也許……也許是個叫人扔掉的死娃兒,臭哄哄爛糊糊的一把,--你喊天?……喊天也來不及了!」

「啐,」走在前面的向老三忍不住吐了一口:「講歸講,說歸說,你甭在那兒噁心人好不好?!」

「嘿,妙了!」石二矮子說:「我摸著沒起噁心,你聽著就噁心起來了?……我當初去亂冢摸牌,什麼事兒全經歷過,奶奶的,鬼火圍著我打轉,陰風吹得我豎汗毛,誰要學喝牌法,誰就得噁心噁心!--怎樣?大狗熊?我說,你還有這個意思不?」

「我為啥要學邪門道?」大狗熊說:「邪玩意兒不發家,你它娘就是個樣兒!你會喝牌法,也沒見你積了錢在哪兒?!還不是跟大伙兒一樣是個差點兒穿不起褲子的窮光蛋?!……這套玩意騙不了人,也只好在亂冢堆里騙小鬼罷了!」

「甭那麼認真,老哥,」石二矮子說:「我不過是覺得大伙兒趕長路無聊,隨嘴編點兒什麼,給諸位添精神罷了!我才沒那種興緻去騙鬼呢。」

日頭快沉落了,紅得像塊柿餅,無精打採的坐在野鋪前的樹梢上,尖風掃過光禿的枝柯,細聲細氣的哀泣著,寒冬欲暮的光景最是蕭條,落在人的眼瞳里,印入人的心底去,使人泛起空空茫茫的感覺,會覺得人突然的變輕了,變小了,再不算是一個推著鹽車趕路的人,卻是一些悉悉索索隨風飛旋的干葉,不知哪兒才是落處?鹽車吱吱唷唷的響著,亂冢堆落進身後的黑里去了;人在長途上,談著聒著時倒不覺怎麼樣,一旦沉默下來,立時就會被一種灰黯的哀凄罩住,無數遙遠的、浮流的、重疊的、幻變著形象在眼前的空無中構成魘境,即使全心掙扎著,也難從那樣的魘境中拔脫出來;這時刻,誰都希望有人講些什麼,用爆發的鬨笑聲敲碎那種魘境,甚至於,連石二矮子那種不著邊際的窮吹瞎侃也是好的了,誰知石二矮子竟然忍住勁不再啃聲,只管悶推他的車子。

「矮鬼,你再吹一段如何?」大狗熊說:「再吹一段,正好把車子推到野鋪門口。」

「我不能講話!」石二矮子咬著牙說。

「誰也沒使封條貼住你的嘴?!」向老三說:「剛剛還在狂吹二百五,怎麼好好兒的竟變得不能講話了?」

「我,我它媽的肚子疼!」石二矮子說:「許是在鹽市上大魚大肉的,油水吃得太多了,加上趕路發了些汗,受了些風寒,怕是要拉稀。」

「拉稀你就把腿拐到路邊靠下,自管去拉不就得了?!」雷一炮說:「這也用得大驚小怪?」 「我我我我……我偏生又怕鬼!」石二矮子說:「我只好咬牙忍著,替野鋪的糞坑送泡屎算了!」

大伙兒正想大笑,卻被雷一炮的聲音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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