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40

「噯噯,你它媽……開不得玩笑!」石二矮子死命抵住鹽車,像一隻死撐活捱的癩蛤蟆,臉色漲得像塊豬肝似的說:「你是怎麼弄的?--發力拉呀!你不拉,我上不去了!」

「我的鞋子掉了!」大狗熊說:「你總得讓我拔上呀!你挺住一會兒,讓我來拔鞋。」

石二矮子沒命的挺著,但卻挺不住,鹽車真像泰山壓頂似的,逼得人脈管賁張,雙瞳欲裂。大狗熊磨磨蹭蹭的拔鞋子,那鹽車把人逼得直朝下滑。

「我我我……我挺不住了!」

「我來了!」大狗熊說:「我不是來了?!」

倒退的鹽車經大狗熊一挽,石二矮子頓覺得兩肩重量輕了很多;石二矮子吸了口氣,正待發發力把鹽車頂上坡去,誰知大狗熊又停住了。大狗熊一停不要緊,石二矮子可又變成了蝦蟆啦!

「你你你?!你這不存心消磨人?!」

「倒不是消磨你,」大狗熊說:「我只是半天沒喝幾口酒,有些後勁不繼,你不妨挺著歇一會,讓我喘口氣再拉。」

「甭開心,後頭還有十幾輛車要過泓呢?!」石二矮子咬牙說:「你它媽要學喝牌法,我教你算了!我它媽算認得了你。如今你乘人之危消磨我,你不怕我等歇消磨你?」

大狗熊笑笑說:「你有喝牌法,那只是邪魔詭道,一點兒也不算什麼,老子我有喝人法,不信你就瞧瞧?!……我要沒有這一手,就不會在你面前逞能了……來!上!」他吼了一聲,反手一帶攀索,石二矮子就把鹽車推上了坡。

石二矮子鹽車一上坡,轉過臉,一屁股就坐在車板上,渾身力氣耗盡了,只落下喘息的份兒。大狗熊回頭推他自己的那輛鹽車,朝關八爺叫說:「八爺,矮子真不成,真是個空殼兒……我這輛車過泓沒幫手啦?」

「我來,」關八爺說。

關八爺捲起衣袖這一插手,大狗熊輕而易舉的就把鹽車推過了泓,朝石二矮子睒眼說:「我這喚人法靈是不靈?」氣得石二矮子哇哇叫,罵大狗熊是促壽鬼!在寂寞的長途上,這對寶貨開心逗趣雖是小事,卻使得大伙兒忘記了疲睏和寒冷,也平添了不少的生意。石二矮子吃虧上當氣在一時,等到一上了路,吱吱唷唷推上一陣兒,又把方才的事兒扔到腦後,找著人聊聒起來。大狗熊摸得透矮子愛戴高帽子的脾氣,就說:「你可甭記恨我,矮鬼,我適才只是存心試試你究竟有多大的力氣?你當真能獨力挺住那輛六百斤來重的鹽車,我可真沒想到?!」

「嗨嗨,」石二矮子一聽,就樂開了:「這點兒小溝泓,哪還在話下?更高更陡的,想當年不要人打幫手,我獨力推下推上也不覺怎麼樣?……如今年紀不饒人,業已差勁多了可不是!」

「我倒想聽聽你那喝牌法兒?」不常開口的王大貴說:「咱們小時候聽老頭兒講古,好像也聽過什麼牌鬼偷搬骰子,說是會法術的人,心裡想要什麼張兒,什麼點兒,那鬼就替他偷換來什麼張兒,搬出他想要的點兒,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假的?——你瞧我石二爺也是瞎扯蛋的人?!」石二矮子說:「喝牌法聽著容易,練起來可不那麼容易了!--就像大狗熊這號的假大膽兒,就是說給他聽,他也沒這個膽量去練它……」

太陽斜了西,鹽車隊業已翻過幾道溝泓,靠近那座鬼氣森森的亂冢堆;領著車隊的關八爺卻不能像掌腿子的那干兄弟們一樣,有說有笑的心無掛慮。他必得催著牲口,在車隊前頭小心翼翼的踩道兒,多少年來,有不少鹽幫,就因領隊人一時疏忽,慘遭覆沒的命運,他挪不開擔在自己肩膀上的,這付沉重的擔子!

西天起晚雲,條條如帶的晚雲兜不住下沉的太陽,反被斜陽燒成陰紅帶紫的顏色,無聲無息的晚風,似乎比帶哨兒的晨風更尖更利,刮在人的臉上,直如千片萬片薄薄的刀鋒;遠處的那座亂冢堆,恰恰橫在斜陽的面前,無數墳頂紛聳著,狀如一隻攔著路的大刺蝟。在林木不多的這塊地勢較低的平野上,視界極為廣闊,在西南角,已能隱約看見林家大庄閃著土黃色光輝的莊院圍牆,野鋪在正西方,被斜陽撒布的光霧隔住,只能看見一簇林木光禿枝柯所呈現的黑影。

「那雷老哥,先把腿子靠住,」關八爺轉身打個手勢說。腿子靠住後,關八爺猛然一夾馬,白馬一塊玉就像一條怒龍似的,四蹄敲響凍土,飛竄向那座亂冢堆去了,白馬還沒接近亂冢堆,大伙兒看見白馬一斜身從冢北竄過去,繞著亂冢打起盤旋來。

「八爺若不是遭鬼迷了,就是過份小心火燭,」石二矮子評斷說:「這兒既不巴村,又不巴店,硬叫咱們靠住腿子喝風是啥意思?……亂冢堆是土做的,裡頭埋的是死人骨頭,只怕瞎子全知道,有什麼好瞧看的?」

「你甭那兒信口雌黃好吧?!」向老三說:「走道兒的鹽車,最忌遇著亂冢密林,土堆河叉兒。假若四判官伏得有快槍,咱們閉著眼直推過去,只怕撞上人家槍口還不知道呢!」

「看樣子沒人設伏,」雷一炮說:「關八爺策馬回來了!兄弟伙,再趕五六里路,就趕上野鋪的熱湯熱飯了,大伙兒準備拔腿子罷。」

大亂冢沒設伏,大伙兒放下一條心,這一天的長路趕下來,不望見野鋪的影子也還不覺怎麼累,可當一望見野鋪的影子,就好像卸了眼罩的推磨驢看見槽頭麥粉兒一樣的喜歡,自覺累得歪歪的,非得趕緊歇息不可。腿子起腳時,雷一炮跟關八爺說:「八爺,這塊地方,只有大亂冢是塊險地,其下餘一抹平陽,四判官既沒在大亂冢設埋伏,我料想他們必不會匿在附近……」

「那可也料不定,」關八爺:「四判官那種人,什麼花招兒全耍得出來……我想,過了亂冢,前頭有岔路,我得繞道林家大庄去走走,打聲關照,萬一有事,他們也好有個接應,--免得把咱們也拿當土匪打。」

「您想得周到。」雷一炮說:「那我就逕把腿子靠野鋪,先照應兄弟們用飯了。」

石二矮子的肚腸原已轆轆響,一聽說飯字,便聳聳肩膀添了精神;他眯著眼推車走,滿心喜洋洋的夢,他想到熱烘烘的野鋪,大瓦罐里舀水燙腳的滋味,熱燙的飯菜和透香的好酒--該死的好酒,不知能不能偷嘗的好酒……菜油盞照亮的賭檯,軟軟的麥草通鋪--躺在上面暈暈糊糊的好像睡在雲上一樣,真它奶奶的,一天的路,只有這五六里巴望宿店的路值得一走!

「八爺他到林家大庄去了,」雷一炮的聲音飄過來,照例又是那一套,比碎嘴老婆婆強不到哪兒去:「臨走關照兄弟,煩諸位嘴子隨身帶,槍火壓膛,保險卡上,提防萬一會碰上岔兒,……甭以為有一幫鹽車在咱們前面走,就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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