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39

婦人光掐指頭算不出來,她的媳婦,被她叫做小老鼠他媽的那個年輕婦人替她說:「約摸是兩頓飯外加一袋煙的功夫罷!(*北方農村少見鐘錶,計時間總以吃飯、喝茶、抽煙比照。)」

「我說八爺,據我料想,前面的腿子極可能是一些散腿子臨時拉湊起來的,」雷一炮說:「我們在羊角鎮起腳,並沒聽說另有大幫鹽車隊順著踩下來?……這些夜貓子,大約也聽說前面路難走,怕被土匪分別吃掉,所以才綁成捆兒走的。」

「對呀,」大狗熊說:「咱們腳下緊一緊,管保明天不到晚就追上他們,一來人多熱鬧些,二來么,要它娘真的遇上四判官,也好多些幫手!」

關八爺聽著,沒說什麼,卻仍轉問那些村婦說:「你們這兒,如今還算平靖罷?」

老婦人皺皺眉,嗨嘆說:「那要看怎麼說法了!若說大宗搶劫,明火執杖的殺人放火,倒也沒有,我們這些窮莊子,大股的股匪也瞧不上眼,若說偷豬偷牛的小賊秧兒,那倒多得很!前幾天,雪桂家的黑牝牛不是叫小賊牽了去了?!」

關八爺點點頭,這才轉朝雷一炮說:「調當完了,拔腿子,不論前面鹽車歇哪兒,咱們歇在林家大庄西的野鋪。……出門走道兒,欺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心遇上來路不明或是弄不清底細的人,都得時刻留心。假如前面的鹽車真的遇匪,咱們拔刀相助是該當的,可也用不著跟他們打成捆兒走在一起!」

鹽車過了晌午拔腿子上路,離開那座村子。雪後的太陽亮是夠亮的,可惜沒有一絲暖氣,--就是有點兒暖氣,也被尖風掃走了,只留下一片裂膚的尖寒。關八爺計算過今天的路程;從腳下到林家大庄西的野鋪只有廿八里的樣子,前面不要越河過渡,只有三道需得拉縴的旱泓,一座佔地百畝的亂冢,假如腳程加快些,太陽偏西就可以趕到,即算慢點兒走,太陽銜山時也就該到了。他卻不希望到得太早,恐怕石二矮子跟大狗熊幾個偷著去蹓躂,又不希望到得太晚,怕天黑後來不及細察野鋪四周的地勢,假如四判官暗中設伏,豈不是把一塊羊肉送進虎口?因為有這點顧慮,就勒著白馬,押著車隊走。

「八爺您要把腿子歇野鋪,我可就有些想不透了?」向老三說:「這一路,我跟你一般熟悉,那林家大庄雖比不得萬家樓,卻也有百十戶人家,有莊院,有碉樓,歇在那兒,有人在外巡更,咱們也睡得一場安穩覺,何等不好?!您偏要歇野鋪,是什麼意思呢?」

「對呀,八爺,」沒容關八爺回話,石二矮子插上一杠兒來了:「向老三說的一點兒也不錯。--咱們沒酒喝,賭一場也是好的。」他拍拍腰肚兒(一種硬質帆布製成的雙層寬腰帶,用以裝錢。)說:「我跟大狗熊倆個,在鹽市上,旁的沒捎,賭具卻捎來了全套來,找處人多的地方,也好剝光幾個,若是歇在野鋪里,跟幫里的窮鬼賭,贏了他們也是一筆空帳!」

「你們再想想,就會覺著歇在林家大庄不妥當了!」關八爺說:「咱們跟人家素來沒交往,四判官卷得來,怎好因此拖累到姓林的頭上?……再說,日後傳揚出去,會錯當六合幫畏匪怕事,縮進林家大庄求庇護呢!那還成話嗎?!……野鋪四周地勢開闊,附近沒人家,曠地上藏不住人,四判官就是有心動咱們的手,也得先拿人撞咱們槍口,那兒離林家大庄不遠,一有動靜,莊裡自會應援,四判官一撲不成,他也就站不住腳了!」

石二矮子呶著嘴,原待抱怨什麼,吃關八爺白了一眼,便說:「那……那我只好贏一筆空帳啦!」

「頭道溝泓子到了,八爺,」雷一炮說:「您瞧,泓口的車跡雜亂得很,前頭的鹽車隊今晚若是歇得早,也會歇在野鋪的。」

「嘿嘿,那就妙了!」石二矮子扭頭找大狗熊說:「若是遇上那幫人,咱們掏光他們的袋兒!……我它媽練過喝牌法的,(迷信所傳的一種職業賭徒所練的邪法,會『喝牌法』的人,每賭必贏,據說有鬼幫其換牌。)只准贏不準輸的!」

「咱們合夥賭怎樣?」大狗熊叫他說動了心,笑眯眯的打起如意算盤來……「贏了咱們二一添作五,扯平了對分,輸了你拿錢!」

「豈……豈豈?豈有此理?!」石二矮子急得翻眼說:「便宜又不是狗屎,這麼好撿法兒?--輸了要我一人出錢?贏了你攤干份兒?」

「本來嘛,」大狗熊一本正經的:「你說了你會『喝牌法』,只贏不輸,你著什麼急?!要說你沒把握不輸錢,那你壓根兒就是在吹牛說大話,……誰眼見喝牌法是怎麼練出來的?」

石二矮子鼻孔出氣說:「你以為你施激將法,我就會把絕招兒傳授給你?!就是我有心傳授,你不叩頭拜師,也還是不靈,……你這種人,腦後有反骨,一付欺師滅祖的形像,我它媽樂不樂意收你為徒,還沒有拿定主意呢!」

「酒癮沒發作,瞧你倆個神氣勁兒!」前頭的向老三說:「車到泓口了,扯出攀索來罷!」

俗話:寧願多走十里路,不願多翻一道泓,這對推車的人來說,確實有它的道理在。就拿響鹽車來說罷,每輛車上滿裝著鹽包鹽簍,多則六七百斤,少則三四百斤,走在平陽路上,習慣推鹽的壯漢倒不覺得怎樣沉重;若要翻過一條泓子,下坡跟著上坡,中間連歇口氣的餘地全沒有,推車的漢子要不一鼓作氣,很難把鹽車推上坡去,尤其是遇著窄而深的陡泓,或當寒冬雨雪之後,坡面結了冰,滑溜溜的沒有蹬腳的地方,若想獨力控住鹽車可真萬分不易,非得靠住腿子,互相幫忙不可。

這條旱泓,寬倒不甚寬,高高的泓背卻陡削得很,泓口雖經有人修鏟過,但也滑溜難行。大伙兒歇住車,向老三豁去大襖,幫著雷一炮扶著車邊的大杠,倆人大吼一聲:「下!」雷一炮那輛鹽車就順著那道冰滑的斜坡直滑去了!

初下坡時,倆人施足力氣,朝後倒拔住那輛鹽車,使它盡量放緩,減低沖勢,到了快近泓底時,向老三一放手,利用鹽車下沖的餘力再行上坡,一面快步趕至車前,抖開攀索背在背上,朝前弓著腰桿,牽引那輛車上坡,鹽車一上一下之間,那份重量要超過平常數倍,累得倆人面紅耳赤,腿臂筋肉暴凸著,額頭蒸著熱汗。

「來罷,大狗熊,輪咱們了!」石二矮子在雷一炮回頭幫著向老三推車時,吐口吐沫擦著手掌說:「你它媽力氣足,替我多賣些勁兒!」

石二矮子推車下坡,大狗熊幫著他,實在夠賣勁兒,但等上坡時,大狗熊忽然放起刁來。他原來是幫著石二矮子拉攀帶的,拉到要命的節骨眼兒上,故意把身上朝後仰一仰,腳底下勁兒松一松,這麼一來,鹽車下墜的重量全都落在石二矮子身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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