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36

「八爺,匪目錢九那宗案子,原要等您親審的,」王少東說:「適間我們來花廳,您左右有位石二爺說是您出去了,說您有話交待他去審的……我們還不甚放心,所以又過來問一聲,您是否還需親自去看看?」

「那位石二爺是個愛動刑的,把錢九拷問得死去活來,」緝私營長說:「那傢伙可真有股兒狠勁,寧死沒口供,依我看,一味拷打也不是個辦法。」

「又是大狗熊跟石二矮子!」向老三跺腳說:「這兩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八爺您待他們太寬厚了,才把他們寵成這樣的!」

「真是一對該死的東西!」關八爺動火說:「這也真太……太不成話了!——如今錢九人在哪兒?」

「在謙復棧對面,老分司衙門裡。」王少東說:「除了請您外,我已著人去請方德先方爺去了。」

「好,」關八爺說:「要是方爺先到,那對寶貝怕要吃些苦頭,……罰他們也算是罰我御眾不嚴罷……咱們這就慢慢兒的踱過去好了。那雷老哥。——等歇要是玉興的老曹來找我,告訴他可到分司衙門去找我。」

謙復棧離福昌棧不遠,踱過去不消盞茶功夫,分司衙門的白粉八字牆兩旁,站著四人大崗,氣象威武森嚴,那些剛改編的團勇精神十足,見了關八爺一行人,一聲吆喝,舉槍敬禮,關八爺笑問說:「方德先方爺來了沒有?」

「方爺來有一會兒了。」領班的團勇說。

「犯人在哪兒審?」關八爺轉朝緝私營長——新任的保鄉團統領說:「還在老營部的那間黑屋嗎?」

「對了!」這位新統領說:「還在老地方。……不過自從兄弟接長緝私營之後,可沒按老例刑求過。」

「我一生最恨嚴刑迫供。」關八爺說:「我這一身傷疤告訴我……天下不知有多少善良人身上,帶著比我更多的傷痕。即使是錢九也不例外,我相信惡人不是天生作惡的,能有一線生路,一絲活路,都得先指給他們,指了他不走,也最多犯一個『死』字,不能讓他們受活罪。古往那些把『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掛在嘴上的官兒,專以上夾棍,打板子為能事,那才真的該死!」

一行人還沒走到黑屋,剛走進分司衙門一側的院子里,就聽得院心有人大嘈大嚷了。原來那幢專囚犯人的黑屋前,有棵衝天的老榆樹,葉子落得光光的,只剩下一些雜亂的枝柯伸向天空;榆樹邊的木杆上吊著一盞頭號馬燈,一些團勇繞著燈圍成半個圓圈兒,那馬燈久久沒經擦拭,燈光透過煙薰的玻璃燈罩,變成黯影斑斑的黃色碎塊,旋動在人的臉上,在人圈兒裡面,關八爺一眼就看見石二矮子,上身被剝得光光的,雙手被反剪著吊在樹丫上,兩腳半懸空,只有腳尖兒點著地;大狗熊目瞪口呆的坐在雪地上,抱著一隻胳膊,而窩心腿方勝一聲不響的雙手交抱著膀子站在石二矮子面前,聽由對方破口大罵呢。「我它娘偏要罵你這個龜孫雜種狗操驢×的!你們準是私通土匪,要不然,為何要把土匪當做老子般的庇護著?不讓你石二爺敲他?!」

「我不跟你們這兩個渾蟲說話,」窩心腿方勝說:「我料想關八爺他決不至差你們這種寶貨來審土匪,不問青紅皂白就動刑,口供沒問,人業已叫你們敲昏八遍了!破開小腿肚兒塞鹽,天下沒這種刑法……我要等關八爺來後再放你們,先委屈些兒罷!」

「那不是八爺來了,」大狗熊帶著哭腔說:「石二矮子,我說你甭惹禍,你不聽,這好,咱們這算一道兒下水了。」

「你它媽甭朝我一人頭上賴賬,大狗熊,——尖頭子彈劃破他的肋骨,這把戲是你玩的!」石二矮子一瞧見關八爺走過來,一疊聲叫喊著:「八爺八爺,這個姓方的好不講理,他他他……他它娘私通土匪,還把我吊在這兒,大狗熊想揍他,反叫他一掌打倒在這兒爬不起來了!」

「這算是輕的,」關八爺冷淡的說:「換是我,該再抽你們每人五十皮鞭!」

「八爺您來得正好,」方勝苦笑說:「這兩位仁兄滿嘴酒氣,歪斜衝倒的跑來審犯人,十八般刑具換遍了不過癮。又想出兩種新花樣,把那個錢九整得暈過去好幾遭;……如今著人松下刑潑了幾盆水,不知醒沒醒呢!……我過來一瞧不是那回事兒。阻住他們兩人不讓再動手。一個抓攮子一個拔匣槍。我不動手制住他們,幾條人命全鬧出來了!」

「真對不住您,方爺。」關八爺躬身道歉說:「這倆人十足是兩個屁漏筒兒,一灌多了酒,啥事都鬧出來了……您千萬看在兄弟薄面上,甭計較他們,爾後兄弟自當留意,多加約束他們,要不然,他們把性命玩丟了,還不知是怎麼丟的呢!」又轉朝石二矮子跟大狗熊說:「今晚上,我向方爺討情,權且放了你們兩個,可是從今天起,我要罰你們兩個——不準滴酒沾唇,要是不聽的話,你們拉腿子打岔兒去!」

「噢!我的天!」石二矮舐著嘴唇叫說:「你爽快點給我一顆黑棗嘗嘗算了!(黑棗,子彈的俗稱。)我好到閻王爺那邊討酒喝去,做個名符其實的醉鬼都比做個不準喝酒的活人好受些。……您沒想想在萬家樓,那幫土匪那麼兇橫法兒,我磨磨他的頭皮,難道過火?!」

「我……我恁情挨一百皮鞭,八爺……」大狗熊竟拍著地面哭出聲來:「您旁的不好罰,偏罰我戒酒?我舌頭饞得拖出三寸來,豈不是活活變成了弔死鬼?」

有人過去替石二矮子鬆綁,一對寶貝哭得像剛死了爹娘的孝子。關八爺不再理會他們,逕自邁步走向亮有馬燈的黑屋。黑屋是一座陰森森的屋子,四壁無窗,只有屋頂上有兩塊天窗和一座通風孔,地面比外面要低有三尺,進門後,得踏下五道石級,轉過一條彎曲的甬道才踏著實地。囚房裡分成內外兩大間,中間有粗實的鐵欄隔著,內間是往常囚禁人犯的地方,陰濕苦寒的地面上只鋪了一層薄薄的生了霉的麥草,泛出一股撲鼻的氣味,外間屋樑上吊著兩盞馬燈,沿著一邊牆壁,一道巨木橫架上,掛著各種各樣使人觸目心驚的刑具!染血的馬鞭,各式繩索、釘板拖兒、手銬腳鐐、梭子、夾棍、小棒捶,各型烙鐵,裝滿煤油的水壺,室中升著鐵筒做成的煤火爐兒,並射的火焰上插著幾支燒得透紅的烙鐵,在審問台一邊的牆角上,放有三隻老虎凳兒,那個匪目錢九被縛著雙手,靠著牆,伸著腿,坐在老虎凳上,儘管經人抓住頭髮,兜頭潑了幾盆冷水,但那顆濕淋淋的腦袋還軟軟的垂在敞開大襖的胸脯上;他那遍生胸毛的胸脯兩邊橫肋上,走著好幾條骨肉分離的血口兒,(凡人在老虎凳上加磚塊熬刑之際,極端的痛苦會使人骨肉分離,只消使尖頭子彈攔胸輕劃,人的皮肉就會迸裂。)皮肉朝外卷,紅漓漓像新剝的石榴,露出白白的肋骨來;他的小腿肚兒也叫攮子劃裂了,幸好還沒真的填進鹽去,要不然,即使停了刑,錢九那雙腿沒有一年半載也收不了口兒了!……石二矮子藉酒動刑,要不是方勝早來一步,錢九這條命非葬送不可。

「你再看看罷,石二,」關八爺悲痛的說:「就算他是一隻狼,你這樣也夠過火的了!」「我不是跟您頂撞,八爺。」石二矮子振振有詞的說:「假如有一天,您落在朱四判官手裡,您就相信我沒幹錯了,他那套玩意,包管比這個還厲害八倍!……我一點兒也沒冤屈了他,您知他手底下殺過多少人?」

「他假若該死,」關八爺說:「我是寧殺不動非刑!你們該懂得我的心意,我最恨酷刑酷吏的!」

「可是八爺,您可知我在淮幫走腿子時,有一回落在錢九這傢伙手裡過?!」石二矮子終於迸發般的吐出他埋在心裡的話來了:「您可知他怎樣待過我跟另一個兄弟?!……」他捲起褲管,轉過腿肚兒來說:「您看,八爺,這是錢九留給我的傷疤。……可憐我那兄弟,硬叫磨折了半個月死了,我……認得他,即使他燒成灰我也認得他!我這是……還他一個公……平!……我沒您那種寬厚的心腸——便宜他一槍送命,我這套玩意兒全是從他學來的!……這就是為什麼我要背著您,先來找他的原因!」

「那你何不早說這事?」

「嗨,八爺,」大狗熊在一旁幫腔說:「早說晚說,一樣是沒有用的,您決不會殺錢九,石二矮子早跟其餘的弟兄打過賭的了!」

煤火爐上閃跳的紅光,把這塊空間染得透紅的,有一種奇異的滴血的凄慘,石二矮子的話音也彷彿不是語言,而是一把一把憤怒的火焰,一滴一滴的血水,朝上燒著,朝下滴著,把可悲可嘆可歌可恨的江湖變成一片使人闖不出沖不走拔不脫離不開的火湖的血海,仁心和仇恨,妒惡和悲懷混纏在一起交織在一起,那樣撞擊著煎熬著人的心腑,一剎間,幻覺涌動,就彷彿這兒並不是囚房一角,而是整個亂世人間。早些來罷,北伐軍,關八爺心底響著那麼一種悲沈如錘擊的聲音,我得告訴你們,不光是熱血如潮的革命,不光是頒布新的律法,統一國土;得要多少有遠見,有愛心的仁人,才能拔除地上人心裡的凶頑暴戾,使他們重沐春風?!……我關八隻是江湖上一個粗漢,這在我——一個微末的人,幾乎是無能力的了!紅光閃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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